我非朱火,我是月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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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叶喻万有引力/10:00】壁

 @叶喻搞事生产大队 

文州生日快乐w

现代架空,瞎几把写,私设如山,年上养成

全文共10764字,太赶了quq菜鸡乱舞,感谢阅读w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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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闷在巷道里的酸臭味闻久了,凝滞中偷来一丝氧化的金属味道都觉得能重新活过来,算在腌入味了的馊饭堆里找到一回新生。

五毛的铝片游戏币给破瓦砖磕坏了头,辨不出物种的浮刻糊得面目全非,转而又被人踢了一脚撞到墙壁,转脸就沾了一片指甲盖那么大的烂叶子,骨碌碌滚进小孩的掌心。

喻文州低头看着鞋边溅的泥水,从湿洼里见到了自己被踩碎的影子,另一头只连着橘红色的渐变涂鸦,反光得刺眼。他抬起头又好像看到两个世界,分明灰蒙蒙、死沉沉的天色,到地里像是折叠起来的乌托邦。

——但幻想中的小人国没有出现,只有断了两根绑带的凉鞋把水花踢起来,泥点子甩到了脚杆上。喻文州顺着他挽起来的裤脚去看,那骨头的形状撑着人皮,摇摇欲坠。小孩儿的眼神却干净,像泥水沉淀下来的洼地,看得见橘红色的天际。

这种眼神他看到过很多次,见一回就难过。连同背后那些灰色的筒子楼,弯来绕去的黑石墙,全都成了那双眼睛的背景。小孩捏着游戏币,踩烂了天,钻进巷子里去拍打那些废弃的铁动物,哼着廉价音响吱呀乱喊的童谣,像商店门口的摇摇车自己坐上去唱——摇头晃脑打发一整天的时间,足够自娱自乐,也能长大成人。

就这样还要抢,就用随处可见的建筑废料,石块,钢筋,抢得头破血流。身量跟他差不多的孩子,打起架来没轻没重,路子还野。

喻文州只是没有目的地地经过这里,并不知道他名义上的监护人所指明的意义彼端在何方,已经下意识挽了袖子。但叶修轻轻抓着他的肩膀,把长袖重新撸回到手腕。

他的监护人叼着一根皱巴巴的烟,火星早就给捏没了,手上一股草腥味,在他身前蹲下来的时候还贴心地让出一片漏网的视野。

“保护一个人,是一辈子的事情。”叶修捏住喻文州的下巴,把他的脸轻轻转向了另一个方向,“你有几个一辈子呢?”

——他好像走下一级台阶,走到最想要活着的人面前,直面那种纯粹干净的眼睛——带着最真实也最无辜的恶意,和最直接以至于足够深刻的爱。

叶修的声音很温和,也很淡定。用司空见惯的语气问他,也在用理所应当的口吻警告他。

说他悯时病俗的胸口太窄小,是基于他自己,装不下更多人了。

喻文州艰难地从那些争执的、不掩饰算计的人性火光中收回视线,对上叶修的眼,看到灰扑扑的天光。

“医生说你要少抽一点烟。”

叶修笑起来,浑不在意地把烟头丢在喻文州的卫衣帽子里,大步朝前走去,剩下小孩懊恼地在原地抖着帽子里的烟灰。

烟头落在水凼里也没燃成橘红色,死得不能更死。

 

人一生可能会遇见几个崇拜的人,他们往往出现在人生命的重要节点上,具体的时间也许要模糊,但影响总是深远——叶修给予他的,并不叫他去看以后。有时候那些心中树立的高大影子就像一面虚幻的墙壁,喻文州抓着家里的衣架舞两下就能把那些破石头打倒。

但是叶修不太一样,他真实地生活在喻文州身边,并非靠心理的成长就能将他压在身下。一时的上风总意味着之后有更高的墙壁等着他去翻过——这是叶修赠他永恒的考题,没有终止。于是他一直在攀爬,从跌倒中站起再奔跑。

叶修大他不过十岁,一副老成样子,道理是张口就来。后来喻文州翻他书架上那些不知所谓的书,才知道都是毒鸡汤害人。

喻文州跟着叶修的时间挺长了,记事起父母就不怎么在,家里长期没有人,只好蹭隔壁哥哥的卧室书房。书架边第四排第三块墙砖有一小截凸起,喻文州就靠在边上翻他“误人子弟”的依托——以此为参考,一点头一点头把旧时间的光阴蹉跎过去。数来数去,阳光照不见的永远是他脚下那块木地板。

叶修好像也没怎么去上学的,总不过是浑浑噩噩度日子的小流氓,家里好几个毕业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。喻文州最开始被他哄着去上课,但学校里总有男生抓女孩子小辫儿,惹小姑娘哭,他还不能帮着去打人——也不是打不过,叶修不让。

有时候文明社会的礼遇只适用于某些场合中好要面皮的成年人,野蛮的小怪兽从来不知道,也没学会。成年礼上披一张假皮,就算混进了人群——你去看一看,那空荡荡的胸口,和缩起来的刺吧。

还有削尖的脑袋,圆滚滚的肚皮——砍断了额头的人长得一模一样。

 

他初二的时候听邻居说他爸妈死外头了,也没人管,尸体都没找着,就找到他爸的掉下来的结婚戒指。喻文州知道的时候哭了一晚上,第二天眼睛就肿成了核桃。他哭多久,叶修就抱着膝盖在他床边坐了多久。

“我从来没见过眼睛水这么多的人。”叶修说。

喻文州气得差点把戒指摔了,拿起来几回都没舍得,手边又都是叶修的东西,摔坏了肯定要挨人欺负,只好恶狠狠地拿枕头砸他。

“我现在也没人管了,以后死在外边一样没人收尸。”他瞪着红通通的眼睛,哭得眼白里全是血丝。

喻文州的眼睛很漂亮,叶修当初从他爸妈那儿接过他的手时,一眼就看上了小孩的眼睛。这样说很俗套,但确实是这样。有些人骨子里就拧着一股执拗的劲儿,看着冷冷清清一个人,灵魂里却温着把火,透过眼睛能烧到另一个人的心里。

叶修给他抹抹眼角,无可奈何地把枕头接过来抱住,下巴舒舒服服地往下一垫,“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哭——你从六岁开始就住在我家,你爸妈来看过你不到五次——你为什么哭?”

喻文州用力吸了吸鼻子,“你不是很懂吗?猜不出来?”

“我倒是猜了个答案,”叶修把纸巾盒子递给他,顺手抽了张,帮他揩掉了鼻尖挂着的一滴要掉不掉的泪珠子,“但我说了你又要砸我。”

喻文州扫了眼被叶修牢牢攥在怀里的枕头,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,“你说,我不砸你。”

叶修突然凑近了他的脸,慢慢贴上了喻文州的额头,“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。”

喻文州眼也不错地看着他。

“这间屋子里,这个世界上。”叶修补充道,“除此之外,你不在乎任何一个人。”

他就着那张纸巾给喻文州擦脸,但后者只想躲——直到脊背贴紧了床头。

“我不想制造相依为命的凄凉感,但你确实没必要把我当外人。”他说,“没有应不应该,只有愿不愿意——哭太久了,眼睛不疼吗?”

 

从那以后,喻文州就开始有意无意躲着他,避开了很多眼神交流,惜字如金。叶修倒是不恼,还是照常由着他偷偷逃课,偷偷打零工挣点碎钱。喻文州一度以为自己没什么叛逆期,除了这件事埋在心里久了,怪不舒服的,其余什么都要下意识听他的话。

不让打架就真的不打架,看不惯有人欺负女孩子就去找老师,实在没办法就假装没看见——久了也烦,干脆不上学,不去受那窝囊气了。

叶修问过几句就不拦着了,大多情况都在家里,给人当枪手写写东西,偶尔也出去。最开始喻文州翘课还躲着他,后来就敢大大方方回来了。叶修看他两眼,就押着人练功夫,拣根竹棍跟他打——看着没怎么动作,胳膊就挨了好几下。

他收着劲儿,没真下死手,不然早给废了。喻文州也不服气,说叶修花样多,还不肯多教他。叶修大笑,只管喊他练基本功。

喻文州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工作,反正经济条件一直过得去,没有穷到真去挖土吃,但也做不到一掷千金。

好像在教他平庸。

就算是这样也有麻烦。喻文州统共跟老师告过两回状,就被人堵巷子里面三回,前两回他绕远跑路了,第三次可能是那些个初中生找来的混混帮手稍微动了点脑子,给他堵了条死路。原本喻文州翻墙跑的技术也上乘,偏偏那几面墙上插满了碎玻璃——他还没自大到能踩着轻功飞走,就叶修平时光说不练那个德行都还不一定能比他会跑呢。

他就撸袖子打了人。

那是喻文州成年之前最后一次动手打人。

背上给棒球棍抽了一下,看着肿了老高,其实内里没伤着。叶修让他趴着上药的时候一句话没说,倒是喻文州没忍住。

“你到底为什么不让我打架。”他偏过头枕在自己胳膊上,“你不是那什么‘鸡’的继承人吗?那你们师父有没有说过学功夫用来做什么?强身健体……嘶!”

叶修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,然后轻手轻脚地把他衣服给撩下来,“什么野鸡公鸡的,记不住名字就不要乱说。还强身健体……你这副小身板就算了吧,好好练功再跟我说别的。”

喻文州好像忘了冷战这回事,伸手勾着他衣角不依不饶地问道:“那你们这是叫什么,不让说是什么道理?哦,非法组织,会被警察叔叔抓起来是吗?你们那里面其他人都像你这么胆小吗?那我不要跟你学了,我要换个人带我——”

说到后面像赌气了,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那么多问题,喋喋不休的样子,自己都嫌自己烦——先就帮叶修找好了理由,保不准有什么难听话等着,先给铺垫个心理准备,再听到没那么难受。

大概是扎根许久的一个执念,回味到现在,觉得是叶修欠他一个解释。

 

他听父母说过叶修是个什么的头头,还是悄悄听来的,问也问不明白,还被严令禁止打听。叶修倒是不藏着,被他问,就承认了,却也没亮过什么真本事。

唯一一次是看到叶修坐在阳台边上磨一块锈铁片,借着黄昏的日头渗下来一点暖黄的光,他好像才看出来一点叶修身上没有褪去的庄严感,像是目睹一场悼念。

但换了个角度就失去了这种难得的观感,如同是一个错觉般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可喻文州还没回过神,鬼使神差地就开了口,说要跟他学——

叶修头也没抬,手上动作却顿了一顿。

“你?你做不了这个。”

 

所以耿耿于怀到现在吗?喻文州自己也不确定,但总归是觉得叶修没有给出一个相当的理由。

“只有我一个了。”叶修揉了把他的脑袋。

喻文州没反应过来,费劲儿地扭着头瞅他。

叶修把他摁回去,“现在就我一个人了,你爱学不学吧——趴好,蹭掉了回头就自己上药。”

可他没有得到答案,一点掏出来的真心话都散在药味里头了,冷心冷面的监护人叶先生油盐不进,一到这种问题就像个锯嘴葫芦。

叶修受不了他那种带着点谴责还委屈巴拉的眼神,总感觉是上辈子欠了这小孩八十万。

“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”他说着,就捏了捏喻文州瘦小的肩膀,“你打出去的拳头总会用另一种方式落回到你的身上。”

彼时喻文州觉得那是因为拳头还不够硬。

后来啊……

 

2

伞骨被暴雨如注压得震颤。喻文州的裤脚也全溅湿了,湿漉漉的,灌着风。他跑得太急了,黑色的钢骨伞又很沉。消息来得迟,晚些就赶不上了。

再快一些……再快些!

筒子楼外是一大片棚户区,红颜料涂抹的“拆”字被其他乱七八糟的痕迹遮盖,于是漏网之鱼们在这里安身立命,苟存一日是一日。

是理所当然的逃亡地。

他小时候被叶修带着来过一次,走马观花,只记得朦胧天光下小恶魔的眼睛。玻璃珠一样要吞没他的善意,把他锁死在牢狱里。

天色太暗,走到拐角就看不清了,被废钢材挡了视线,流到脚下的血都变黑。他就是这样找到叶修的,闻着味、听着响,不如一个念头。

蜷在木箱旁边的人垂着头,半边身子都是黑的,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成了浓墨,成了死泥。他捂着脖子,眼皮还能抬一抬,手的颜色也污浊不清。喻文州不敢碰他,怕步子迈得太重,发抖的手支不住脑袋,他一生的噩梦就要滚到脚下。

那些重要的血管应该破了很多,不然不至于顺着排水沟流下来那么多。雨声也太响了,像通风报信,像勾魂索。

他没看清是喻文州,还有余力扣紧了身边箱沿被拾荒者拆去一半的钢条,如果可以,那必然是他最后的武器。

“……叶修?”喻文州颤声喊他。

叶修蓦地手一松,把那截钢条放开了。喻文州震惊的心神还没缓过来,半边胸口已经因为心疼和害怕而变得酸胀发麻。他丢了伞,接住叶修又湿又凉的手,牢牢攥在掌心里,试图把自己的温度都递过去。

他这一辈子,十八年,从没有那样恐惧过。

喻文州小心翼翼地碰他覆在脖子上的手背,试图帮他捂一捂伤口。太深了,被雨水泡软的皮和外翻的血肉根本盖不住。他身上的血不全来自于脖子,胸口还有一处贯穿伤,全是短兵造成的。

叶修好像说话都费劲,呼吸声也轻得几近消失。但还能喊他的名字,发白的嘴唇还能对他勾起弧度。

喻文州开始哽咽,双手无处安放,浑身抖得像筛糠。

“我该怎么办?叶修,我怎么办?”

什么怎么办?从来走的便是一条险难困阻的路,寻常人看着宽广,可他们自己知道刀尖扎在脚底的滋味。

叶修轻轻地喘气,喉咙被泥沙堆满了,又嘶哑又拼命。

“死不了,不怕。”

 

许多变故之所以被称之为意外,便是它不存在于当事人的意料之中。喻文州甫一露面,就先被接踵而至的意外搞得措手不及。

叶修所代表的势力叫作“千机”。喻文州不是第一次听到了,但小时候没记清,缠着问也没结果。这还是头一回听了个仔细,更由不得他退避。当他终于直面周遭开诚布公一般的鹰瞵鹗视,对叶修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,大约才有了一二分的体会。

叶修说得没错,真正的“千机”只剩他一个人了。可人们还是畏惧这个名字,尽管他已经不问纷争世事很多年。

“千机”不是什么人数众多或权力滔天的大势力,但他们曾经无处不在,也近乎无所不能过。直到而今,还有人听着他们的事迹就畏惧战栗。

喻文州头一次被叶修推出去,就是在一众中老年人之间讲话。他们来自于各行各业,神色各异,相同的只是背上那一根硬骨头。

正中间的座位是留给喻文州的——唯一能替“千机”说话的人。

质疑、审视、鄙薄。

小房间很挤,就设置在棚户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,偏门偏户的小势力无权进驻。这是动辄起一类、动一代的人物,手下能呼应的何止千千万。

喻文州夹在一室的烟臭味和密不透风的视线中,感到一丝久违的闷苦。他也很久没有闻到密度那么高的烟味了,好像叶修伤到肺以后就没抽过烟。

他来一回是认门,被迫挺直了腰板。

才知道这是“千机”头一次真的有人列席,过往,那位子总是空的。

“各位前辈,我并非‘千机’。”他顶着那些人惊疑不定的眼光,最后一个落座,第一个讲起开场白,“姑且算编外人员吧。”

要是叶修在这里,一定会夸他镇定吧。喻文州神色未动,后背却悄悄湿了。

是啊,这么个少年,看上去乳臭未干,怎么应付得来“千机”的变化万千。虽然他看上去是那么的从容不迫,言行举止仿佛都受到过很好的训练,淡定而自然。

喻文州也听到这样的声音,不辩驳,不解释。他应该是个倾听者。

这个世界混乱中混杂着无数规则,每一个人、每一个群体都在按照各自的规则过活。他要去听,去想,然后融入其中。

就像是粘合剂。

这是喻文州对“千机”的印象。

 

“不全是。”叶修回答。

喻文州托着下巴看他,目光里透露着不解。叶修最初恢复得不太好,丢了左边半个肺,脖子上又被狠切了一刀,差点划穿动脉。现在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点沙哑,有时候不得不压低了讲话,但又不像单纯的烟嗓。他凑得近些喻文州就要起一身鸡皮疙瘩,却莫名不讨厌,还有些听得上瘾。

“你以前不让我掺和,现在怎么又肯了呢?”喻文州问。

他合理怀疑如果不是最开始医生把他看得像个痨病鬼,扣着人不放,叶修也不至于放他到静水流深的个中势力漩涡里去。

叶修故作深沉道:“小鹰要丢出去才能会飞啊。”喻文州给他翻了个白眼,转而又打听“千机”在那么多听上去就很厉害的势力中,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。但是叶修不回答,只说要他自己体会,就算体会不完全也没关系,正好可以让他远离这种生活——只要涉入得不深,抽身都还来得及的吧。

喻文州没问叶修那次为什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,也没问告诉他消息的人是谁。叶修就不主动说起,好像这样他就还能做着涉世未深的美梦,置身于寻常人的世界之外。

他一一认过那些陌生的面孔,把他们死记在脑子里,背后都列成详尽细致的信息表,一边听叶修讲,一边回忆他所见到的人们表面上出于礼貌的寒暄互动。

就得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复杂到何种程度。

每个人都是一座房子,周遭筑起了一圈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,谁先把谁的墙推倒,谁就是赢家。

也许呢。

这样每季一会的聚集就像走形式,一群人坐着喝茶聊天,似乎真的就和谐平静,太阳底下是那么和平而无趣。可那些人的眼睛是一样的,喻文州见过一次,就记得一辈子。和棚户区里的那些能爆发出所有生命力的小东西一样,也许老年人的浑浊些,但内里强盛而饱满的欲望是一致的。

不管在哪一层级,都追求存在,都寻找意义。

不管有何种地位,都会贪心不满,都要维持自己。

他们并不相信喻文州能代表“千机”实现他们的诉求,甚至还不如一个空位放在那里的制衡作用强。所以一回又一回,喻文州都在撞那一层铁壁。

“最开始,我以为我做得不错,我和每一个人都能说上话。不管他们内心是否愿意,但是都不得不听我说话。”喻文州感到苦恼,回过头看叶修,手里的菜刀还不停移动着,闭了眼都能在萝卜上切出花来,“但是现在才发现不是的。是他们在要挟我,逼我让步妥协。我说的话都是他们想听的,全是表面话,他们不说真话,所以我讲的全都虚头巴脑。”

自从被医生放回家,家里窗帘就没打开过。叶修隐匿得悄无声息,在势力之间的传闻中仿佛已经下地狱去了。他名正言顺不做家务好久,自觉四肢都要退化了,但该有的常识还在。就走到喻文州身后,角度巧妙地扶住了对方还想继续切下去的手,侧面看着就像个拥抱,“当心切到自己。”喻文州下意识回了句“不会”。叶修就笑了。

喻文州有点茫然,但确是止住了动作。

“你既然感觉到了,为什么还不停下来呢?”叶修压着声音轻笑,“像现在这样多好。”

他靠得实在太近,喻文州耳朵有点受不了,热乎乎的,红了好大一片。

道理是这么个道理,叶修讲出来他才清醒。

被优势蒙蔽了眼睛,就容易切到手。

适时,还能不能握得住这把刀。

“我从前说你做不了这个。”叶修松开他,走到窗台边去给他取了把小一点的刀。

喻文州身后一空,又有点不是滋味地动了动肩膀,然后闷声接了一句:“我记得。”

叶修折回来,刀尖朝自己将刀把递过去。

“因为你活得太薄,太锋利。”

喻文州愣愣地接过来,刀尖从叶修指边划过去,立刻就见了血——他就是故意的。

伤口不深也不长,叶修舔了两口血就止住了,喻文州甚至没来得及反应。

“你看,撞向你的人把握着轻重,筹码在别人手里。”叶修笑,“——伤口不能沾水,今天你洗碗。”

“千机”从来不和其他势力有名义上的利益往来,好坏都随天意,随人心,求助也问不到喻文州头上来。

但这不代表暗地里的试探有少过。

他不止一次接到不同的势力递来的邀请函——只要他露出一点点向哪一方倾斜的意向,这种表面平衡的局面就会被打破。

“为什么他们能将畏惧和不屑一顾同时放在‘千机’这里?”喻文州问叶修。

后者答说:“如果没有‘千机’,这群人会失去约束。”叶修说的还是模糊,但喻文州却自觉隐隐碰到了那根线。

 

3

苦夏的泥蝉剥了安静的壳,从早喊到晚上。喻文州中学上得断断续续,仗着脑子灵光跳了两次,竟然还卡着成年的门槛进了个二流大学。叶修说他本来可以跑远一点,他没答应。

“去哪儿都有人盯着,世界是圆的。”喻文州笑,“就是混个本,以后接你衣钵。”

叶修敲他的脑袋,“混吃等死受穷,你倒是有志向。”

挨了敲喻文州也不恼,跟小时候又不一样了,还能驳他两句,“这话过去你说我信,现在讲可不行。”

喻文州不住校,没课的时候都在家里。他好像和谁关系都好,却都不深交,一切止于校园,走出去就谁都不认一样。叶修说他这样不行,在什么位置就要做什么位置的事情。不要刻意让自己变得不同——

“还说要接我衣钵,做这一行最忌不合时宜的优越感。”

喻文州忙着往自己的耳朵上糊酒精,脸也没转一下的,不争论不解释,手指头上沾了好多血。他打耳洞是成年之后的事情,左右“咔咔”各一个。有段时间没注意,耳洞就长合上了,他也不想再去打,拿了根烧过的针自己就重新捅了个洞。

叶修翻箱倒柜帮他找茶叶梗,不知道是听了哪来的偏方。喻文州洗完耳朵上厨房找人,就发现他正站在板凳上去够柜子顶的茶叶罐。

“你放那么高做什么?”喻文州走过去开灯。

叶修笑:“除了家里来客人,还有谁要喝茶吗?”说着就把一整个茶叶罐头搬了下来,拧开盖子仔细地翻找长度直径都合适的茶叶梗。

“家里还会来客人?”喻文州皱了下眉。

自他搬进来起始,住到现在也从没见过叶修在家里见过什么外人,仿佛这一亩三分地就是安乐窝,是最后的隐蔽所,一切纷争纠结都阻隔在外。叶修就是有那么宽厚的肩膀和厚实挺立的背,能把一切挡在外面。

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。

只要回家,他们就是普通人。

从叶修受伤那次开始,他所期待的非日常的生活就已经不再是想象中的样子了。猪血色的黄昏淹到了家门口,叶修狰狞的伤口也经常来入梦。他踏入非日常的第一天就开始厌恶,却只能在家里露出一点要逃避的样子。可真有选择的时候,他还是会站出来,挡在叶修前面。

“会啊。”叶修理所当然道,“今天就有。”

喻文州陡然一惊,警觉的神经像是被谁拨动了一下,身体比言语更快作出反应。飞快地拉过叶修,将他拽离了窗边,扯着人蹲下来,一倾身护住了他的头。

只听到身后玻璃一声脆响,一枚子弹穿窗而入,堪堪从喻文州的太阳穴边上擦过去。

叶修坐在窗台底下,一伸手把他拉得更低,下巴几乎贴紧了自己的额头,整个人完全从窗帘剪影上消失了才算。

喻文州心跳得过快,没看到叶修连眸光也冷下来,只是语速极快地说:“你既然感觉到了为什么不躲?你久不与外界联系,为什么还会有人找上门来?”

叶修捏了捏他的指根,力道很大,喻文州不得不低下头来直视他的眼睛。

“不是找我,是找你。”

他一愣,随即迅速反应过来,“你在他们眼中生死不明,我对外一直没有挂名‘千机’,他们就摸不清你死活,不知道我的角色——杀了我,你总要出面——可为什么现在才动手?”

叶修“嗯”了一声,没有急着作答,靠着墙听了一会儿。

“他没有机会了,我去关灯。”

喻文州把他按下去,手扶着叶修的肩膀轻轻说了句“我去。”叶修也攥着他胳膊没让。

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才同时笑起来,鼻息都贴得很近了,说什么都像悄悄话一样。

“家里也不安全了吗?”喻文州问。

“现在还是安全的。”叶修说。

喻文州点点头,他也知道答案,试探过一次,只要看看第二天的风向,就会知道叶修死活了。没有必要再做第二次,他们也不可能不防范。

“我以为他们不会朝你动手。”叶修用额头去蹭了蹭他的下巴,然后伸手去擦喻文州头边的血迹,看到伤口确实不深才松口气,“但我想错了——这群人在乎的根本不只是我死没死,是想要替代‘千机’做持刀的人。”

喻文州的手离叶修的脖子很近,拇指动一动就能碰到他缝过好几针的伤疤,像闭紧的红色大嘴。突如其来的潮涌堵住了他的喉咙,浓重一声叹气都不能表明。

“是7.92。”喻文州开口艰涩,“我懂你说的意思,我从未有过所谓优越感——或许年少时候不懂事,你多担待——我不敢说我讨厌这些事情,由于他们伤害你。”他说这话时终于忍不住,指腹贴上了柔软又凸起的疤痕,皮肉底下的脉搏也滚烫,“可你是这其中一员,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你无处不在,我没法厌恶你所为之献身的主体。”

他低下头,抵住叶修的鼻尖,“哥,我明白,他们不明白。”

这姿势近得有点暧昧,喻文州还跨坐在他身上,后知后觉想退开的时候,发现叶修的两只手还分别放在他的肩膀和腰上。

叶修还没有要撒手的意思,却突然开口道:“你那天说的房子和墙壁的比喻,并不完整也不够贴切。”

喻文州轻轻瞟过他鼻下翕张的嘴唇,强迫自己移开视线。

“你要推倒别人的墙壁,自己先要走出房子——如果你把这看成一种比赛,那么最终就没有赢家。”

他收回手,托住了喻文州的下巴,“我们不是施救者,不是竞争方,我们是敲门人。”

喻文州低头时总有种错觉,好像下一秒叶修就要亲上来了。

“地上不凉吗?”他闭了闭眼,“放我起来关灯。”

叶修稍稍松了松手,没等喻文州爬起来,又把他拦腰摁进了怀里。

“你躲什么?”

喻文州心脏几乎要停跳,自己的声音就先一步扑在人胸口了。他狡辩说没有。他眼前就是那道伤疤,坦诚明了地横在他视网膜上,是永久无法抹去的痕迹。

耳边一热,是叶修轻轻捏住了。耳洞里的血好像也没流了,不知道是不是结了痂又封住。然后就是不那么尖锐的刺痛,叶修不知道哪儿摸回来的茶叶梗,帮他轻轻怼了进去。于是那刺痛就转化成了钝钝的疼,还带着充血的酥麻痒意。

喻文州倏地收紧手指,就像是受了什么蛊惑的,嘴唇贴上了叶修颈上的疤,声音里带着一丝狠意。

“你知道我害怕吗?”他垂着眼皮不肯抬头看,“害怕走路,害怕说话,害怕呼吸——你知道一句害怕可以做所有事情的借口。”

叶修捏了捏喻文州的下巴尖,低头吻住他。

“我告诉你,都告诉你。”

 

最先和喻文州私下接触,同时也是最锲而不舍的,大约有那么一个人。叶修只用了一次机会就猜中,可见对面其实已经明目张胆到了何种地步。

“所以那一次……也是他?”喻文州问。

叶修叹气,扳过人的额头不让他再动,上药的手还很稳。

“你小时候聪明外显,我提醒过你几次,后来却有些矫枉过正——我怕你装迷糊装了太久,忘了真本事。”他说。

喻文州手里捏着那枚刚刚打进壁橱门里的狙击枪子弹,从手心抛到手背,“有段时间,班上同学流行玩gachuha。没有人比我玩得好,我能一次搬四副,很多人来问我诀窍。于是我很长时间没有再玩过。”

他看了一眼叶修,子弹丢起来又落下,最后稳稳立在了手背上。

叶修收回视线,接着说道:“现在你还觉得‘千机’是粘合剂吗?”

喻文州答:“是空气。”

叶修剪了一截胶固定好了纱布,“为了迎合你之前的比喻,你可以说——我们是墙壁本身。”

像终于做完了所有可以忙活的事情,叶修才找了个地方坐下来,同他絮絮地讲。

所谓“千机”是所有势力之间联系与隔绝的墙壁,就像人际之间的壁垒,有人们自身的道德水准约束——但聚集成为群体,一整个势力所拥有的将是更偏激、更容易被煽动的价值观,仅靠个人的道德水准已经远远不够。

于是就有了仲裁者,有了桥梁。

那么多年来,“千机”就是担任着这样的角色,他们并不调和人际矛盾,却总能出现在不同势力的争斗冲出阈值,要破坏规则的时候。

“所以,他们只看见‘千机’的权力,就想要敲碎墙壁,破坏平衡,让自己成为真正的独cai者?”喻文州说。

叶修颔首。

“所以,你推我露面,就是‘千机’现世的意思吗?”他问,“他们接受到这样的信号,怕被人道主义毁灭,先下手为强了。”

叶修也默认。

喻文州深吸了一口气,平复心情一样,“所以,我算是你的人了吗?”

这话太有歧义,叶修没法不作答。喻文州这一句也等了太久,所有的心思都糅进去了。从他踏进这一方天地开始,计日以算,也该压着阀门,有一个重见天日了。

“算,当然算。”叶修淡声道,“见你的第一眼就算了。”


九月正热时候,伏火未散。小房间里也烤得人出汗,蒸桑拿也差不多了。

喻文州眯眼看窗外,除了学校教室,再在室内看到阳光,都久远得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一样。

窗玻璃上映出一室人的倒影。喻文州一个个数过去,最后点到一个人。

“陈先生,您和先父好像是旧交吧。”他微笑着问道。

一季一会,来的人从生面孔变成熟人,喻文州跟谁都能聊上几句话了。肯定有人调查过他的背景,明里暗里。这位陈先生就是其中一个。


叶修那晚上的未竟之言究竟是太多,而随便挑一个开头,最后都能刨根究底出一切的根源出自于哪里。于是喻文州被伤、被针对、被调查,都有了更好解释的理由。

“你父母……”在一切对话的中止处,他都有机会开口,却选了喻文州收拾完心情,准备结束对话的时候,突然提到他过世好几年的父母。

喻文州下意识攥紧手指,又感到十分没有必要,垂下眼问了句他们怎么了。

“算是我同行。”叶修说。

那就全都说得通了。


他看着那位姓陈的先生,而后者面沉似水,也以一副稳如泰山的姿态回应他的目光。


“你之前不是想问吗?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。”叶修摸着颈上的疤,“虽然我不愿意你接着做下去,而现在时机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早——”

他看着喻文州,轻声说:“你父母有人收尸。”

他还说:“其实他们不知道,自古以来,都只有一个人。但我们有很多朋友,一切维护平衡与道理的人,都是我们的朋友。”

“从上一位半身入土开始,下一位就要开始为自己造一座坟了。不是为死,而是为了生。”

-END-


最后结尾纠结好久_(:з)∠)_感谢言言和鬼哥的建议qvqqq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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