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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叶喻情寓佳期·卷七】一门往来死

 @叶喻搞事生产大队 

大噶七夕快乐~

全文共22663字,现代玄幻设定,私设如山,参考了一部分《神异经》,全靠瞎编乱造,上古异鸟叶×鹄国人族喻

文中信息点加粗,帮助理解(我感觉我划了全文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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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渡九府阴幽,昼阖三百鬼户;援十洲阳炁,夜开一扇人门。

楣上横匾——往生来死。


古朴小楼门口的迎客铃响了一声,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好几声。好像是来客推了下门,又犹豫了一会儿才走进来。

前台没有人,空荡荡的座位前立着个牌——起床气重,不要尝试叫醒。

整个楼设计成了小二层,一楼漂亮的仿古木门推开,正对的前台右边是一排软沙发,边上的猫窝里蜷着一只圆耳……大猫正呼呼大睡。左边则是精致的雕花旋梯,一路通到二楼——喻文州顺着楼梯往上看,天花板上悬着很现代化的灯笼,黄纸罩着却不怎么影响照明。房子里灯火那么亮,却一点不闻人声。

“有人在吗?”他试探着问了一句。

楼上才终于传出一声响动,约略是什么东西碰掉了,声音顺着木地板滚到了他的脚边。那大猫居然这都没醒,喻文州看不明白是何方神物,初来乍到实在不敢造次。

可屋里很快就有了住着人的感觉——说不上来,好像阴冷气儿突然就散了。夜间的凉全给赶到了楼外边,屋子里有了活气。

他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,没多会儿就从二楼露了个头,然后往旋转梯的栏杆上一坐,顺着就滑了下来,利落又熟练,落地站稳了才赶上招呼他一句:“你好,我是‘往生来死门’的店长,叫我老叶就可以,有什么需要帮助的?”

然后也不等他回答,快步走到那软乎乎的黑色大猫跟前,毫不留情地一脚踹过去:“起来干活!”

黑猫猛地一下给人踹醒,差点暴起。一回头就对着想“造反”的人怒目而视。可那双凶神恶煞的金黄色竖瞳跟叶修甫一对上,却没能发作得起来,蔫了吧唧地往边上团了两下,“嗷呜”一声,心不甘情不愿地化成了人形。

这才看到了喻文州似的,歪头打量了他两眼,打着哈欠坐到了前台后边,一伸手收了牌子。

化形成人的猫生得姿神俊朗,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。他冲着喻文州咧嘴笑了一下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叶修在旁边而显得态度尤其好。

“这位有缘人,能找到我们这儿可不简单。”他笑着说,“我们的业务范围很广的,捉鬼、辟邪、镇兽、驭妖,连你想修道升仙也能指引一二。”

叶修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,“睁大你的兽眼看清楚,‘求死’之人,看不上你那套说辞。察色辟言、一语动人志?讹兽的耻辱。”

原来是上古讹兽,难怪看起来像大猫。喻文州只讶异了一瞬,对叶修的话也没有作出任何反驳。

想来这位店长也不是普通人了,能镇得住神兽的。他这才好好去看叶修的长相,发觉对方初见不多惊艳,眼尾下垂,唇上海鸥线分明,并无攻击力的模样。可扫过来的目光却锋利得很,带着几分傲然的正视——

“明晃晃地把‘我想找死’四个字挂在脸上,”叶修斜靠在桌边,就随便套着件衬衫,站没站相的,竟然也不叫人觉得形容邋遢。那种尖锐的目光就紧盯着他的脸,只勾了勾唇角,同他逼视的眼神又全然不同,语气却轻松而随意,“活得够久嫌命长了吗?”

喻文州想了想,郑重其事道:“我想进鬼门。


讹兽的人名叫方锐,是“往生来死门”的前台店员。他给喻文州倒了杯热茶,就兀自盘一边打瞌睡去了。

叶修很是糟心地看了他一眼,也没多苛责,恨铁不成钢地叹完一整口气,才捏着茶杯坐在了喻文州对面。

沙发很软,一靠上去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下来。

“你说你要进鬼门找人?”叶修问他。

喻文州“嗯”了一声,又想起来这里不是普通人的地界,接触的一切东西都有可能加持着道法妖术,于是赶紧又把背挺直,没敢再靠着。

叶修看在眼里也没笑他,有点警惕心也好,说明这人还没疯透,知道规避风险。

“六方宫,三开门。东北死者来,西南生者往。”叶修淡淡地说,“中有鬼星石室,其中出走进内皆昼伏夜行——听明白了吗?死人才能进,活人才能出。”

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喻文州一眼,对方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,只是神态自若地垂眼盯着叶修的手,右手中指上套着一枚青金石的戒指

“你怎么知道我们店有这种——送死业务?”叶修问了一句。

喻文州没答话,瓷白的骨节磕在雕花小茶杯上,不自觉拿指甲敲了两回。他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得就像个不存在的人,暖黄的光打下来落在脸上,皮肤光洁得有点像……青白釉。

叶修也不着急,等着他出声。喻文州不知道在想什么,隔了一会儿好像才回过神,“我听说,‘往生来死门’,牵连阴阳,西开山户、勾长岁,东叩海门、散福祉。”

听到这话的时候叶修没忍住笑了,“原来是那老东西,求人才肯说句好话……你跟鹄国人什么关系?”

喻文州困惑了几秒,好像意识到他在说谁,迟疑着说:“族中前辈对叶……”

“老叶。”叶修重复了一遍。

“啊……”他好像还是不太习惯这种称呼,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,“他们说你很有办法,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,所以我想来找你帮帮忙……”

叶修向后一仰,轻轻靠在了沙发背上。喻文州随着他的动作紧绷了一下,随即又觉得自己没有必要那么如临大敌。既是前辈介绍的人,事前又不做多的嘱咐,想来也不会多有刁难。叶修笑了一声道:“既然你也是鹄族人就好办了,我这儿的规矩就是以物易物,先支后取——毕竟,有不少人委托后把命搭进去的。”

他说话的声也不大,一楼的空间小,叶修的声音听上去就有些空洞,好像是告诫提醒,试图把他劝退,要么便是预先警告了。

“这种危险级别比较高的业务,一般安全由我亲自负责。但客户不听话,对我讲的东西不放在心上就要另当别论了。”叶修说。

喻文州轻轻颔首:“明白的,需要我做什么吗?”

叶修从前台后头取出来一沓协议,翻了半天才从底下找出来关于“进出鬼星石室”的条款递到人面前,“签一下吧。”

喻文州仔仔细细看过去,接了叶修拿来的一支羽毛笔——通体漆黑,光线底下似乎有着奇异的光泽,手感柔软,仿佛还带着一点触感舒适的温度。纸张好像也是特制的,泛点黄却并不陈旧,指甲划过去都没有痕迹。

“人间的事务不好做,感谢体谅。”叶修眼睛一弯,“看清楚了,没有霸王条款。”

喻文州看完一遍,又指着几处不太理解的地方问了,才爽快签字。

叶修拿过来扫了一眼,对着他的名字咂摸一通:“喻文州?唔……惊人事业传三馆,动地文章震九州——好名字。”


“从天柱开九府上界,”叶修领着他上了二楼,“噼噼啪啪”摁开了一排灯,喻文州才看清这一层的布置,墙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头抽屉,就像个巨大的药房——随着他开灯的动作,有好多个抽屉突然松动,然后缓缓滑了出来,发出“咔咔”的机括活动声,“还差两样东西,我就能带你进门。”

“差什么?”喻文州怕碰到什么好歹,便只管贴在栏杆边上看他忙活。

叶修抬抬手指,就有两块形状颇为奇怪的东西从移动的抽屉里飞了出来。黑漆漆的那团像是陨石,奇坑遍布,与空气一接触就嗡鸣不止,内部似有通孔。另一样则有五色异光,流光溢彩却不刺眼,直到飞进叶修手里了,他才看清好像是枚人形的果子。

“幻泣鬼铁,人形玄牝果。”叶修把东西收起来,“——这是为了帮你取那两样东西要消耗的存货。另外,进‘人来门’用的玄阴震雷麟,和出‘人往门’要用的黄阳巽风玉都是消耗品——这些就是你需要拿东西来等价交换的。”

“我用什么来换?”喻文州问他。

叶修不答,只是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,然后走到人跟前,突然伸出手在他印堂穴上点了一下。

喻文州没来得及反应,只觉眉间一热,好像有什么在往外流,甚至透进了丝丝冷气,可抬手去摸又什么都没有。

“你的天魂是上好的定神守魂丹原料。”叶修弯了一下眼睛,一倾身凑上来,差点直接碰到他的额头,“神府稳定,绛宫不动,气海实重。但——”他一边说一边拿手指点过喻文州丹田三处,指尖碰到的地方好像被钩子抓了一下,若有若无的刺痛感一触即消,没留下任何痕迹,只在膻中停留得久了一点,“我觉得不太好。”

要是两魂都不在其位了,”喻文州往后一仰,礼貌地笑了一下,“无来又无往,就只能滞留人间,长世难脱了。”

世间有灵皆负天、地、人三魂,良知归天路,报应归地府,人魂久徘徊,轮回再聚。

叶修慢慢站直,面色陡然冷下来,“谁在替你承受因果福报?

喻文州还是不大习惯地捏了捏眉心回答道:“这就是我一定要去鬼星石室的原因。有人接了我一魂,替我受了苦,我总要还点什么。

叶修沉默了一会儿,好像是叹了口气,又好像是笑,喻文州看着他的眼睛一时没分辨出这人的情绪好坏,不知道他是想“替天行道”还是说只出于好奇多问了一句。

“如果你觉得我这人不值得你帮忙,我也只好另想办法了。”喻文州轻轻颔首补充道。

叶修深吸了口气,漆黑的眼珠子一转好像才回过神,“刚签了协议就怂恿我先违约,这可不是什么做买卖的道理——我要鹄族的信物海鹄珠。”

喻文州愣了几秒,下意识蹙起了眉。

“我认识你那位前辈,”叶修也不着急,背着手打了个响指,敞开的抽屉又一个个被墙壁吞了回去,“当年他找我替他送人入鬼门,同样的条件他没答应,我在提出新条件之前给过他一次反悔权利。”

他说到这里就耸了耸肩,喻文州几乎能听到他肩颈骨头“咔啦啦”作响的声音,“然后我管他要了能装满我一只吞银柜抽屉的丹阳铜和西山率然蛇麟。”

吞银柜据传是一种敛财的妖物,容量能吞天饮海,不可估量——叶修拥有满满一层楼的吞银柜,里面到底藏了多少奇珍异宝,就喻文州这么一眼看过去全无法计算。

“你么……我可能会管你要点别的。”叶修说,“考虑一下?我目前只想要海鹄珠。”

他话音刚落,好像喻文州也思考完了,一抬头就对上人探询的目光,“我答应。”


2

海鹄珠是一只群青色半透明珠子,约摸有半个手掌那么大。叶修捏在手里把玩了一下,眯眼有点愉快地笑了笑,“交易达成,你想什么时候出发?”

“越快越好吧,”喻文州眨了眨眼,和几天前的上一次见面又有点不同了,眼睫毛都好像变透明了些,眼白里透出来几条不甚明显的青白色血管,“我不能离开海鹄珠太久,所以我建议你把它也带上。”

海鹄珠原是鹄族人人都有的东西,彼此之间独一无二,是一种身份象征。同时,鹄族人也能用它在水陆空自由往来,一日千里。

叶修有点疑惑暂且不表,只道说:“我测算过,这几日昆仑天气都不错,适合上天。明日子初,来这里找我。”

喻文州轻一点头应下,走到楼梯口了,一回头看见叶修果然没把海鹄珠收进吞银柜,只是妥帖地放进了怀里

叶修见他没走,又偏了下头,“还有什么问题吗?”

喻文州想了几秒钟,笑着问:“果然还是有点在意啊……海鹄珠对我们来说重要程度挺高的,对你来说应该没有什么太大价值的才对——想要借助它去什么地方吗?除了海鹄珠其实还有更好的选择。”

他看着喻文州不由得笑出了声,“你说得对。不过——你就当是,鸟雀都有收藏各种金银玉石的喜好吧。”


虽然有所心理准备,但到了第二天晚上,真的看到叶修站在楼外等他——背后拖着一对黑色大翅膀的时候,喻文州还是惊讶了好一会儿。

“很准时。”叶修颔首道,然后冲他伸出手,“抓紧,我带你。”

子夜时分,往生来死门所在的街道过分僻静,没有往来的闲人,也不怕被谁看到。

“我这里是真气最弱的一处灵眼,算是三界每回动乱都最先被冲开的口子。”叶修一手环过他的腰,牢牢地把他圈在怀里,耳边风声迅疾,沙石飞卷,喻文州闭着眼一低头埋进了他颈窝,“虽然并非寻常人都能引炁入体,但真气充沛的地界,人的精气神也足,你们人族所谓的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’就是这个道理。久而久之,真气较弱的地方就没有人常驻了……我警告你手老实一点啊。”

喻文州摸到他从肩胛骨钻出来的翅根,那是他所有翅羽最柔软的地方。叶修的翅膀是极其深沉的黑色,透着点云层之外的月光才能看到那表面浮出的异彩——喻文州有点想试试能不能像孙悟空的猴毛那样能变出分身来。

“抱歉,忍不住。”喻文州笑声闷闷的,听上去却很开心。虽然叶修说了此行并无太多危险性,但应有的紧张还是要有的。这么一来叶修对怀里这人的疑惑就攒得更多了。

“这回带你先走西明山找拘魂木,”叶修在风里说道,“那里有种雌猴叫绸,看见好看的男人就带回去,你要小心些,站我后面。”

喻文州还是笑,“那你岂不是更危险?”

叶修也乐了:“她敢?”

他没见着底下的景物飞快移动,对时间的概念也模糊得很了,只觉得不过几句话的功夫,昆仑山天柱就近在眼前了。

铜柱三千里,覆有奇树异兽,镌柱铭若干,直入云天,一望不见头。叶修拍拍他的手示意人站到他身后,然后半蹲了下来,“抓稳了,别到处看。”

喻文州乍一回神,直到刚才突然降落了都没怎么反应过来,这会儿脚还没踩踏实,就一眼看见面前叶修的身形暴涨,黑色的羽毛骤然覆满了他身体的一多半,喻文州便赶忙伸手勾住了叶修的脖子。

巨大的黑鸟展开双翅托着他腾空而起,铺天盖地的阴影蔓延开来,遮云蔽日。振翅而鸣,仿佛山川都为之动摇。

喻文州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么大的鸟,下意识就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,周围的空气好像都被风刀劈开了,什么也看不清,他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随之而放大:“你到底是什么?”

叶修没回答他,只是绕着天柱翼下生风地盘旋而上。又不过几息间,大鸟已经稳稳降在云端。喻文州在心底默默盘算了一下,若是鹄族人借用海鹄珠的力量花多长时间能到这儿。

好像是看明白他在想什么,叶修落地片刻又重归人形,捏了下他的肩头叫人往前看,“这里就是九府上界了,寻常人族就算借神鸟的足也到不了。”

喻文州的注意力全被上界仙景吸引了,远山近水、高台宫阙皆与人间无异,只是云环雾绕,风景依稀模糊。叶修提醒他这些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一梦无人居住,切不可流连忘返。仙人九府并不在天柱上,他们此行也不必要去拜访。

“那你也算神鸟吗?”喻文州转头接上他方才的话,这才注意到叶修额上一只笔画繁杂的眼形纹络,像是什么刺青。

叶修满不在意地笑了一声:“不过是给西姥跑腿的,算什么神鸟。”

“那就是上界公务员了。”喻文州深以为然。

叶修一时失笑,但也没有反驳。

西明山坐落在昆仑上界西北面,喻文州一见就知和方才那些海市蜃楼有什么区别了。山脚扎根云层,走近时不见外气萦绕,寂静非常,却有灵动生气摇动。山腰处远见一座黄铜宫,叶修讲说是地皇宫,相当于本山的地头蛇。

“那我们要去拜会一下吗?”

叶修摇头,从怀里摸出来提前就准备好的玄牝果,面色认真:“又不是山主人,去打猎也不必要过问。你就跟着我走,千万别被那些猴子抓回去当压寨相公了。”

喻文州没来得及跟他对着耍嘴皮,就看人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了。

——大概鸟类都能言善辩吧。

等真的进了山,才觉得这所谓的九府上界和人间偏僻灵山也没太多分别。鹄族人天生来比常人对灵气的感应要敏锐一些,但凡有什么活物经过都逃不过感应,故而鹄族人时常能转危为安的因由便是这点了。

山里实在是安静得很,却有充沛的灵气涌动,明明目力所及的地方没有任何活动的东西,但却觉有目光频频落在他二人身上,像是在打量一个物件的品相,又像是……检阅。

忽而颈侧劲风一动,他下意识一偏头,原本走在前头的叶修毫无征兆地反手一抓——揪下来半绺猴毛。这才听到尖锐得直冲脑门百会的惊叫,实在是刺耳又难听。

“果然是看上你了。”叶修笑道。

一道白影在跟前倏地现了身,体大如驴,却灵巧非常。胸前被叶修扯秃了一块,这会儿不敢靠近地冲着他龇牙咧嘴。

“打个商量,”叶修神色和蔼地冲她伸出手,“用这个换你筑巢的那截木头——带我们去好不好?”

人形玄牝果的光彩很快吸引了绸的视线。她抓了抓头好像在衡量两样东西孰更有价值,最后还不死心地盯了喻文州一会儿。

“我想,不是因为这东西有多重要她才肯换的吧。”喻文州跟在他后头,再往前是绸一步一回头地看着两个人有没有真的跟着去。

叶修挑了挑眉,颇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,等着人接着往后说。

上古有异鸟名讳希有,翼蔽一万九千里——是你吧?”喻文州侧头看着他,“她认出来你了。看来不管是哪里的生物,都畏惧强大。”

叶修却摇着头笑了,“不尽然。我跟地皇宫传个信,她能几十年没有麻烦——先前一回,西姥有命,为了平衡上界各灵物,专在绸生育频繁的十月降雪,山上幼猴夭折不计其数。”

“大家互惠互利,我也不是白拿她东西。”他补充道,“只是她不像你能分出好坏,觉不出这果子的奇妙所在——你应该也感觉到了——鹄族人的天赋可别告诉我你没有。这么一颗下去,免她几十年的修炼。一般来说能到山脚来截人的,不是有胆独行就是被迫独行的。不管是哪种,这东西她都用得上。”

喻文州听得一愣一愣的,“那要是走上去碰到更多怎么办?”

“放心,不会的。”叶修又轻点了下他的额头,“果子只有一个。”

——是不能共享的机遇。

“人也是一样的。”叶修说。


西明拘魂木看上去就像是一截普通的木头,大约有成人小臂那么粗一根。喻文州一度怀疑叶修怀里藏着个百宝袋,什么都能往里塞,装满了也看不出来。

“冈明延寿牙就没那么容易取了。”叶修说,还回头跟那猴子摆了摆手,虽然绸只是兀自蹲在缺了一块的巢穴边上低头啃着果子,但他的心情却很好,一点没看出来接下来的事会有什么困难的。

从西明山到南面的冈明山又是很一段路要走,叶修故技重施地抱着喻文州又要飞。后者本来想拒绝,鸟雀的体温比一般人类要高,一直贴着他胸口好像自己都要被烧化了。

但是叶修对他说:“取完下一件东西已经来不及进鬼门了,我们还得再来这里一次。要是路上还耽搁一会儿,你就得在九府上界过夜了。”

原来上界门虽开在天柱之上,但却按八卦方位每一时辰转换一次,进时容易出时难,若不能从原先进来的门原路返回,极有可能被传到上界其他地方去——这也是常人为何不能自由进出九府上界的原因。

“拘魂木往往长在悬崖上,稀有得很,跑遍整个山都不一定能看到,绸却能找到它还拿去筑巢。传说绸也是上界仙人,一日却因触犯了天条而被西姥取出命魂封入拘魂木中,让其形容丑陋枯老,终身游离在西明山中。”为了打发赶路过程的无聊,叶修便随口拣些传说故事来讲,也为了给客户讲明每种行为的因由,“延寿牙不一样,它长在冈明山一种状似牛的妖物嘴里。名为啮铁,专食奇铁异石,有人用它们的粪便去炼所谓仙铁——”

叶修说到这儿就笑了,“无坚不摧,无往不利。”

喻文州抓紧了他的衣服,叶修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味道,他想了许久才找出来这么个贴切些的比喻,又觉得不尽然。因而传说故事也只听得断断续续,有一搭没一搭的。

“那不是会有很多人去喂食?”

叶修摇头,“那不一样,那家伙挑食又贪,吃的东西一件比一件值钱,劣质的根本不吃。早年还好,产出很多。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拿出更好的材料喂给他了。所以说我一直觉得人族很有意思,不管遇到什么未知的东西,只要探索一番都能发现其中的规律——利用每个物种都有的一点贪念,人族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——这么看来,一直自诩高人一等的仙神,也没有高明太多。同出万物本源,没什么差别的。”

喻文州若有所思道:“那你想要怎么拔人家的牙?”

“待会儿你看吧。”叶修声音带了点笑,“啮铁离群索居独来独往惯了,其他的你不用担心。”


冈明山的景状和西明山也差不了太多,只是多灌木草丛,灵气又要丰沛且混乱些。要不是叶修提前跟他说过,时常就会让人联想到那背后会窜出来些什么。

叶修带他上了山也没急着直接去找啮铁的所在,只是挨着去检查无路可走的地方旁边生长着的树。喻文州注意到那些树约摸在低于一人高的地方有新鲜的刮痕,像是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在那处反复摩擦过。叶修就这么一棵树一棵树的找过去,最后在一处石穴洞的不远处停了下来。

“应该就是这里了。”他说着,摸出那块幻泣鬼铁轻轻在旁边的那根树干上敲了敲,喻文州又能听到他手里那团黑铁发出的“呜呜”声了,远听真如鬼哭一般,“他的听力不太好——你站开一点。”

喻文州还不大明白他想做什么,只是下意识听从他的安排往旁边退了几步。就看见叶修手里的玄铁悬在了半空,再一错眼就有不知何来的神火在掌心烧起来,悠悠烤着那团铁。

喻文州是没嗅到什么味道,但里面汹涌澎湃撞出来的灵气却很明显。叶修的侧脸被愈燃愈烈的火光照亮,轮廓好像都模糊了一瞬。眼看着火苗要舔到身边的树叶子了,林子里才终于有了点动静。

他们所面朝着的那个穴洞,先是有了呼吸的粗重声,才有不加收敛的灵气缓缓外泄了。喻文州很快就被扑面而来的腥臭味搞得要窒息了,不由自主又往边上避了半步。

这一避不要紧,一大团黑雾裹着一个什么东西就砸了出来,正正冲向叶修。喻文州刚要开口说“小心”,就见叶修轻轻巧巧地收拢了掌心,火光倏地就掐灭了,再往旁边一让,那东西就扑了个空。

喻文州这才看明白那呼哧呼哧喘大气的是个什么。

一头似是水牛般的生物,皮毛黑得好像被油漆涂过,身周还萦绕着不绝的黑气。

叶修直面着他的头,摆了摆手,只见这啮铁的头跟着那团玄铁转动。喻文州忍着那牛身上的味道没说话,就看到叶修轻笑一声把手里的东西丢给了那头好像望眼欲穿的啮铁。

牛嘴精准接住了,紧接着就是“咔吧咔吧”的声响,像是金属互相摩擦发出让人牙酸抓心的动静。喻文州皱着眉试图捂住耳朵,却发现那种声音穿透力实在太强,又不好提前离场,更不知道能往哪儿去。但是围观牛嘴吃铁的确不是什么良好的体验。

正想着,就听见咀嚼的声音里好像有一声特别脆的,犹为与众不同。他没来得及问,叶修已经一矮身捡起来了什么东西,三两步冲过来抓住他的手凭空一跃,背后的翅膀飞快展开带着他就飞出了山外。

这一切不过都只发生在眨眼间,喻文州反应过来的时候赶忙搂紧了叶修的脖子,“拿到了?”

叶修轻一点头,然后意识到他好像看不见,忙又应了一声才跟他解释,“这时候不跑快一点,待会儿就要聋了。”

话音刚落,背后就是一阵地动山摇,那啮铁的嚎叫声竟然飞出那么远了都能听到。

“他这一叫,天皇中女宫的人肯定要出来看,”叶修无奈道,“那女人不知道从哪里觉得她跟所有去冈明山的男人都般配得很,总要缠着所有拜访者去陪她喝茶下棋。我哪有这么多闲工夫。”

喻文州就喷笑了。

冈明延寿牙现在还在叶修身上,味道有点重,喻文州都不大乐意抱着他了。

“啮铁是冈明山守铁精的妖兽,受西姥点化,集冈明山灵气而成形,自生始就这么大,不老不死。不管什么生物,哪怕是在九府上界也要遵从自然法则,一样有新陈代谢——所以每季都有不固定的时间会脱牙。”叶修这才慢慢同他讲此行的种种缘由,“不然没有消亡就没有新生,他进食得少了,排泄得少,脱牙就会更频繁些。而啮铁往往又会把自己脱的旧牙吞回去,只能趁那一瞬间捡走了。”

自此,进出鬼星石室所需的东西就齐全了。


九府上界同人间的时间流动所差无几,只是上界中黑夜白天转圜得极慢,二人到的时候上界尚在白天,回到往生来死门人间还是凌晨天未亮。

日常大多时间都在睡的方锐好像终于睡醒了一样,坐在前台后面用游戏手柄玩扫雷,小格子一个一个地跳动,空屋子里音效听着怪喜人的。看到他们回来也没多惊讶的样子,只是目光在叶修额前没有褪去的眼纹上多停留了一会儿,又把注意力收回去了。

喻文州觉出来屋里还有别的人,不多会儿楼上就有轻快的脚步声三两步蹦了下来。

“叶修哥你回来了?”女孩子的声音先一步落下,喻文州抬眼就看到一位栗色长头发的漂亮姑娘走到了跟前,正好奇地打量着他,“是客人吗?”

叶修颔首道:“这段时间我都不接其他的单子了,他要在这儿住几天——废物点心,屋子收拾出来了吗?”

后一句话是对着方锐说的,后者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声,随手指着楼上示意人自己去看。

那女子饶有兴趣地围着他俩转了一圈,“原来你叫方锐收拾那间屋子是给他住的——嗯?你的眼睛……这位客人是要去鬼星石室吗?”

喻文州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,没明白叶修额头上的那只眼睛到底有什么用,又为什么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自己是要去做什么。叶修也没顾上跟他解释,只是嘱咐道:“沐橙替我把上个月那个客户的尾金催一催,我近期没有空料理他,给我找那么多麻烦还想违约……文州,今天你早点回去把必要的东西打包一下,留个地址,明早我去接你过来。”

从他签下协议开始,好像就一直处于这样万事都被安排好了的局面——真的像决心赴死的人嘱托后事——而他又确实觉得无所谓,反而有点新奇。

他也没管这种突然亲近起来的称呼,出于好奇才问了一句:“为什么要搬过来住?”

叶修耐心道:“进鬼门的时间和去上界不同,需要更精确的测算,我只是粗略估计了一下,最合适的时间大约在半个月以后。这段时间正好你我需要磨合一下,我们需要清楚彼此的一些行为背后的潜台词。因为进入鬼门以后,我们不能有所交流。

苏沐橙耸了耸肩,亲昵地拍了拍喻文州的手臂说了句“放轻松点”,得到叶修指示又脚步轻快地蹦着上楼了。

喻文州好奇更多了,“怎么讲?”

“我说过,死人入活人出。你进去以后不能呼吸不能说话,听见的不入耳,看见的不入眼,一切信息不过脑、不能想。”叶修面沉似水,一字一句地说,“直到我给你提示——所以,这几天,我还要听你的故事。”


3

头一天喻文州在往生来死门见到的苏沐橙也是这里的业务员。他最先还以为这里的生意会很冷清,但是每到子夜,夜市开张的时候,慢慢热闹就会降临。

喻文州第一次造访是卡着子夜相交的点,白市刚刚关门不久,夜市还未开始。苏沐橙给他介绍了往生来死门的详细业务,比方锐头天同他说的要具体很多。

“我们这里所有的业务员都是终生雇佣,跟叶修签订的员工合同都受上界认可。白班十二小时,每天早上九点开张,夜班六个小时。这么些年基本没新人,所以就我们几个外勤轮休,这一周轮到方锐大大坐前台。”苏沐橙说,“白班主要接待人族,方锐跟你说的也差不多,大多是捉点跑出来的小鬼,就打着封建迷信的旗号——这个我们在民政是有备案的不用担心。”

“什么毁家灭世的妖魔精怪其实都很少,主要是我和叶修在料理。寻常的不过是些依附别族而生的小妖,吸点没什么要紧的所谓阳气,要是双方愿意我们也会代结契约,就是所谓驭妖了。”她一边说一边笑,“也有协议的,上面有上界的符印,到哪里说都管用。

往生来死门的业务员不止苏沐橙和方锐两个,喻文州在这儿待了几天,断断续续间又认识了几个,身为唯一的人族实在是有点悲凉——连身边这位漂亮姑娘都是魃。

夜班要做的工作就很复杂了,虽然开张时间只有白天的一半,但往往承载了往生来死门一大半的业务。

“我们要接待的就是像你这样的——”苏沐橙顿了一下,“有一定危险性的业务。”

她刚说了一半,叶修好像是忙完了从楼上下来,一伸手捞了根烟袋锅往沙发上一靠,“尾金催来了吗?”这几天不知道什么原因,叶修说是要跟他聊,但一多半的时间都蜷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忙东忙西。

这才终于见了人影,喻文州却敏锐地发现他额上的痕迹发生了点微妙的变化,那些刺青像是刻在了皮肤里,几乎要深陷进去。

“他说你开的条件太高,这个季节的婴蜺都藏在鹿耳里,不出来产卵了。”苏沐橙说,“你忙完了?”

叶修轻一点头,又道:“我管他?我的人因为他差点把命搭进去,没开口宰他一条腿算轻的,跟我讨价还价……一百只婴蜺卵,少一只让他砍条腿来换。”

“喏,你也听到了,我们晚上做的就是这些。”苏沐橙转头对着喻文州说,“北荒原冰湖,里面有种横公鱼,同乌梅煮食可治邪病,找我们的那人原本是用金犀来换。结果出了点意外,他自己是没事,关键时候把我们业务员推出去挡锅,好在没什么大碍……”

“为了治病吗?”喻文州问。

叶修哂笑一声:“倒卖,挣钱。”

喻文州愣了一愣,苏沐橙又告诉他说,做这种中间生意的人很多。因为往生来死门说是上界驻人间的商业机构,但定价其实都随心所欲的低。

“象征性收点费,有些人就真当是有利可图了。”叶修磕了两下烟锅,空气里一点淡淡的草腥味弥漫开来,“你要公开设立你们说的什么慈善机构或者办事处,人们还会说你昧着良心挣黑钱;明码实价收费了,换来的东西还都是为了做后面的业务——还是有话说。”

叶修笑道:“所以我时常怀疑人族每个人不止一张嘴。”

“因为总有坏了口碑的害群之马,无怪乎任何人。”喻文州垂眼把手里的杯子递过去,“你也不要以偏概全。”

叶修看了他几秒,喻文州执拗地保持着拿杯子的动作,直到人笑一声接过来喝了口,“手磨咖啡吗?”

“和苏姐去买的。”喻文州微微笑了下,“既然是要面向各个族群,准备一点咖啡也好。”

叶修顿了顿没说话。

“我今天跟着苏姐,也接触了一下你们说的那个人。”喻文州道,“我觉得,也许我能帮上点忙。”

叶修颇为奇怪地挑了下眉,然后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,“那正好,我今天晚上也要去找他——沐橙,我十天以后会准时带着文州进入鬼星石室,如果三天之内没有回来,你就暂时接管这边的事务,你平时看我做得差不多,暂领机构的运转也没问题。”

喻文州等苏沐橙上了楼,才转过头来问他:“会很危险?”

叶修叹口气,“不是最危险的业务,但是我们最不想接的。跟你签的那种协议和别的业务都不一样,权责关系写得很明确。如果出一点差错,就有可能陷在里面十天半个月出不来。我倒是没什么,你会丢命。

他这么说着,又拍了下喻文州的肩膀,“还没来得及听你说,进去找谁?”

喻文州猝不及防他突然问到自己,毫无头绪地静默了半分钟才开口:“一个阴差阳错占了我地魂的人。

叶修抬了抬手示意他从头说。

鹄国族人原形皆小如七寸,与人为善,好经纶与祭祀,阳寿三百。百无禁忌,独惧本地海鹄,正以鹄族人为食。故而族人皆信奉一具鹄神像,以护佑全族平安福乐。传闻每位族人出生时由生母带去拜祭,就能求得一只海鹄珠与其命理相连,所谓鹄神的保佑。每一只海鹄珠里有三枚魂火印记,人死辄全亮,能吊命三刻叙完遗言。

喻文州的海鹄珠里就亮着一枚,代表他遗落的地魂。原先便是祭祀的时候,天地二魂离身作法,其中地魂误撞入了一位将死人的身体,算来此人与他有些亲缘所以并无排斥,那一枚地魂竟为其续命了半年有余,不久前刚刚离世。

“此行并不为讨回。”他说,“不过是我业果有亏,身负尘债,理应不入轮回辙,于鬼星石室中磨难补亏,直至圆满——实在不应累及他人。”

叶修咂摸着他那句“业果有亏”,约略是觉得这说法有点意思的,“一切行事有因果,但我不信什么命理,我以为你们人族应该都有规则意识,而不是归结于什么主观唯心的东西。所谓仙鬼神魔都有存在的道理,是由万物运行自发的规律去束缚归整的——你所谓业果,也是你的行为决定的,不是你本身负有的。

他说到这里又笑,似乎这些天来心情总是很好,“我没有反驳你们的信仰的意思。我觉得相信一件事物能带来好运,一定是这个事物真正带来了什么影响——这个信仰是现实存在的。你没说,但我却猜到了——你离开海鹄珠就会发生些旁人不大会注意到的变化,并不是因为海鹄珠填补你的地魂,而是因为你就是海鹄珠本身,所有的信仰的源泉。

喻文州停了一会儿,倒是没有反驳,表情也很镇定,甚至有点高兴的意思,半晌才说:“你对我们很了解。”

“所以说,”叶修摆了摆手接着道,“你现在兼有形体与三魂七魄,只是和海鹄珠的联系还很紧密——也算是鹄国真真正正的族人。不必要承载全族的因果,没有什么亏损,算来还是德行圆满,那么你的地魂为什么还会被压在鬼星石室?”

喻文州抬起头看着他。

我得全族信仰之力而生,本就没有轮回,只有盈亏荣损。


就叶修目前的形象而言实在也不适合白天上街,喻文州发觉他额头上的印记已经越来越明显了,他总有种感觉——那只眼睛快要真正睁开了。

拖欠尾款的人,或者说是一只山臊,属于人族较偏的一条分支,整个族群都神出鬼没,偷盗成性。

虽然喻文州坐在他面前,但那人的视线却还是时不时往门口靠着抽烟的叶修身上瞄——可能是怕那位主一生气真把他大腿给卸下来。

他就好言好语道:“我看过了你们签的协议,有一条责任声明——如果因为甲方原因致使乙方执行业务员出现意外情况,甲方也有责任承担与本次业务相关的前期和后续损失。”

那人还不及说什么,喻文州又抬手制止了他,不紧不慢地跟他捋:“我也查验过了,这份协议在人族之间也具有法律效应,属于跨种族事务纠纷,将会按照——上界的处理方式来解决。也就是说,不管我们拿着这份协议去找哪一方,最后都会被移交上界的九府处理机构。”

他讲到这里就抬头看了一眼叶修,紧接着又用那种温和的语气说着:“我们店长是上界在人间的代理人你肯定也知道的。所以,他提出的处理方式——你明白。”

叶修一边转着烟杆一边慢条斯理地插了几句:“文州啊,我们一般不跟这种投机客户讲那么多道理。协议写明白的事情,只看得懂拳头的人我们就用拳头讲话。”

喻文州弯着眼睛笑,“他只是不明白其中利害关系,不知道您的处理已经十分宽大,如果真的移交九府……可能连腿也保不住。毕竟您的生意做得小,往生来死门驻人间数百年也没有什么事捅上去过,真要让这位山臊先生顶锅,要补的差价可不是一条腿能摆平的。”那人听得脸色都白了。

叶修的眉头动了动,一时不知道该配合的摆出一脸怜悯,还是应该夸一句喻文州这一嘴瞎话编得炉火纯青。先不说他编得多接近事实,单论对已有信息的分析转化就足够他青眼相看了。

故而他只是很应景的低笑了一声。

喻文州也就会意地转回头去接着说道:“一百只婴蜺卵也并不是漫天要价,我们受伤的业务员至今还没有痊愈。全是在替你取物的过程中为了护你而受伤,就算我们的业务员出于对客户的尊重不提,于情于理,你是不是都应该承担一些医疗所需的花销?婴蜺食人与百兽,其卵是珍贵药材,也是我们所需的。南荒遍地金银,我们只取其中一样,劳你跑一次,算互惠互利了,此事就算揭过——”

叶修见那人竟然露出点犹疑为难之色,没忍住拿烟杆敲了下墙边,觉得有点好笑的,“我还没跟你算之前的账目——你送来的金犀品相差了不止一点点,真要跟我讨价还价,我们再来算算你那条横公鱼是什么斤两?哥不和你计较,也不用这种吃相吧?”

此行算是把交款的日期给敲定了下来,这还是次要的。如果喻文州不主动帮忙,叶修也不可能真卸人大腿,但降价却是有可能的。叶修很久没跟老赖打过交道,懒得费嘴皮——喻文州自觉他是把嘴都用在调侃人上了,却鲜少见他言辞犀利用来攻击谁的。

“你看吧,事前不啰嗦一点,后续就要那么麻烦。”叶修出来的时候叹了口气,“最开始,我们也是收点东西就把事情办好拿结果给客户,结果人家以为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要狮子大开口。现在把人带上又要考虑双方的安全问题。”

“我其实不大在族里,只有祭祀的时候回去。”喻文州对他的身份一直说得很含糊,叶修也不大感兴趣,只知道约略也是有些地位的,不然不可能被鹄国人族的长老推到他这儿来,也不会参与什么祭祀作法……

“所以这些年出来走走停停的,也算拜访过各地人族,见过形形色色的人,什么也做过,多少知道一点有些人在乎什么又不在意什么。”他说。

叶修起了点心思,侧头问他:“那人族之外呢?”

喻文州思考了一会儿,好像在斟酌词句,才慢慢说道:“你也说了,万事万物都离不开固有的规则和道理。我想,除了人族内心复杂以外,其他的物种……不外乎也是利己为上,只是表现形式不同和对‘利己’一词的理解不同而已。

“那我呢?”叶修追问。

喻文州一怔,好像有点诧异叶修问他的缘由,但细想又觉得说得过去。

“其实我不知道往生来死门在人间开了多少年,刚才是诓他的。但也应该有很久了。”他说,“我不知道是什么能让你耐住寂寞守在一个地方那么久,但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你心里是摆在‘值得追求的’那一个位置上。我刚刚说是‘利己’,但现在又觉得不够贴切,应该是‘意义’。”


往生来死门里照常也没什么人的,看着冷冷清清,其实许多业务都在无声无息中完成了。二楼吞银柜墙壁的背后就是业务员住的地方,喻文州的房间就在叶修的旁边。他以为这些不同寻常的物种会在夜间发出什么声音,但住了好几天也没听到什么动静。好像钻进了另一个空间,关上门连一点活气都消失了。

叶修跟着喻文州进了他的房间,“我要同你说些进门以后的事。”

喻文州就颔首招呼人坐下,好像他才是个主人家。

“子时自‘人来门’入,玄阴震雷麟是一次性钥匙,门只会开启一分钟。我要你在进门之前把先前取到的冈明延寿牙含在嘴里。”叶修甫一坐下来就开口道。眼见喻文州表情都有点不太好看了,才笑着补充:“洗干净了的,不用担心。”

“冈明延寿牙会屏蔽你的人族气息,你先前不是也没感受到啮铁的灵气吗,直到他出现才突然爆发。然后西明拘魂木我替你收小了,你带在身上,能帮你守住命魂。”叶修说,“进去以后你需要尽快适应环境,这个我没法提前让你感受,也没法同你形容,只能在进鬼门之前让你习惯。”

从人来门到鬼门之间有一段虚无道,进入的人不能回头不能怀念

喻文州有点好奇那一句“不能怀念”该怎么理解。叶修说得更清楚了一点:“就是,你不能往回看、往回去思考。那里的一切都和你平时感知的灵气相反,如果你跟着回想,就会彻底与那儿融为一体,再也出不来了。”

“但你若还想回来,就要保持灵台清明。”叶修说到这里也不玩笑了,渐渐喻文州也跟着严肃了起来,“我身上有四件必备的东西,其中三件每一样各能帮助你化解一道必然会出现的危机,所以如果再出别的意外,你就看着我——”他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印记,“它会让你想起来你要做什么,要去哪儿——只有一瞬间,你要跟着本能,除此之外,在里面的一切都不要相信,包括我说的话——只能信这只眼睛。”

“到了鬼门,我会给你一个六甲盘,也不用我教你,拿着你自然就会用了。”叶修说,“我替你打开门,但不能陪你进去,会影响你的感觉。鬼星石室里有三百石户,你要一个一个去找你想要找的人。我会在门口等你十五天,如果你没有如期回来,拘魂木的灵气也会耗光,我就算进去了也找不到你。

喻文州点头表示明白。

叶修满意地点点头,又嘱咐道:“我先前同你说,不呼吸不说话,不入耳、不入眼、不能想。这个要记住,进门之前默念几遍。延寿牙不会让你窒息,你放心。我没法说得更细了,但你一定没问题。切记,切记。”他认真地看着喻文州,眼神里又带着了初见时的那种锋利又笃定的样子,大概他说什么就是什么,一句话能改变命理也说不定。

喻文州有时候就有这种盲目的相信,虽然和他相识不过短短半月不到,但却总有种莫名的信任。两人的心思在某些地方莫名契合得很了。

“然后我们从另一边的‘人往门’出,黄阳巽风玉是出去的钥匙,也只有一次,一分钟。”他说,“我可以把你送回到这里,至此,我们的业务关系结束,之后你要做什么我就无权过问了。”

叶修说到这里就停住了,好像一时没什么好讲的了。喻文州也沉默,掐着手里的杯子没说话。这场景有点眼熟,大概跟第一会见面的样子有几分相似的。

半晌,喻文州好像长出了口气,故作轻松地问起:“往生来死门真的有几百年了吗?”

叶修“嗯”了一声,又笑,“反正年龄肯定比你大了。”

“我跟着大家跑了几次业务——不知道有没有偷窥到什么秘密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”喻文州道,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久远,所以这里总有种我很喜欢的味道,安静,又常有股草腥味,同时还很接近每一种有灵物最原始的东西——有关生存,和生活——人们在这里露出最本来的面目,用真实的善恶去交换结果。

“就好像我走了好多圈,发现一切的起点或者说终点——像无限制的循环吧,最终都要落脚在这里。”

喻文州放下纠缠了半天的杯子,抬头对上叶修的眼睛。

“你们这里还收业务员吗?——等从门里出来,我想留在这儿,想待在你……们身边。”这儿有我拼命追寻的意义。

叶修看着他没答话。

他又忙说:“如果我没出来,就当我没说过……我们族人也不会来找麻烦的。”

叶修失笑,“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,给自己一点良好的心理暗示,进鬼门之前需要调整好心理状态的。”

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说:“出来以后的事,出来再说吧。


4

再到上界又是一番不同感受,好像今天的日子更奇怪些,天上与人间的子夜交在一时,所以连云层都是漆压压的一片,灵气最是微弱了。

人来门是一扇巨大铜门,夹榜上书三个偌大的上界文字。走到跟前了喻文州也没觉出真实感,好像连人的魂魄都被吸入去也填补不上——他面对着一个巨大的空洞,然后就要投身进去了,一路坠落。

冈明延寿牙洗干净以后有点类似象牙的那种白色,喻文州含在嘴里也没觉得有什么味道——看来希有鸟的口中还是比讹兽要多几句实话的。叶修把自己手上一直戴着的戒指褪了下来,套在了喻文州的左手中指上,然后把一块像罗盘一样比手掌大不了太多的铜盘交给他。

接着就转到了他的身后,手扶在了喻文州的肩上,另一手捏着一枚黑色的鳞片放到了门上。鸟的呼吸也很热,就落在他耳边:“屏息。”

喻文州下意识听从他的指示,然后奇妙的感觉弥漫开来,好像灵魂脱体,他不再需要呼吸了。门里是一片望不见的深雾,喉咙口被看不到的手紧紧攫住,拖着他不得不一步跨入门内。脚下却没有任何真实感,唯有肩上那双手炙烫而真实。

这种感觉真的很神奇——所谓虚无道,就是一无所有吗?抛却前尘过往,连这具躯壳也一样都不属于自己了。

“回神!”

一道声音突然钉进了他的识海,仿若一把刀劈开混沌砸了进来。叶修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但他又明确能感觉到身后的热源—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——你是真实的存在

喻文州重新感觉到了嘴里的啮铁牙,面前又倏地飘起来了一团明黄色火焰,似是冥冥中引着他的路。他知道那是叶修的天魂魂火,为东明山灵气所炼化的度厄火,能带他走到鬼门去。

于是他迈出了第一步。

不要回看。

不要怀念。

这样的话似有神力,暗示作用一样,拖着他眼前像过走马灯一样飞快地过着影片——我这一生,漫长而无聊,一路追寻一个意义,而今,又真的找到了吗?

第二步。

信仰脱离他所赖以生存的土壤,追寻到真正的自由了吗?还是说,从头到尾都不过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自我放逐?

第三步……

肩上的温度太烫了,好像要把他烧穿,文火从肩膀一路烧灼,要把他吞下去了。胸口闷得就像魂魄离体的时候一样疼,有个声音贴在他耳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诘问,好像是重复的句子,有的不一样,有的也并不清晰……喻文州自觉像是抓着一件衣服的线头,总想刨根究底地把一整根都挖出来。

不能想。

不能听。

“你想要什么?”那声音问他,像是叶修。

喻文州茫然地“望着”空荡荡的“路”,一脚踩进虚空。

“其实我什么也不想要。”他说,“我一直都在得到,人们的愿望。他们期待、恳求、祈祷,我听到了,我去想……我其实什么也不想要。”

那火光忽远忽近的,明灭不定。突然又往前跳跃了很长一段,喻文州下意识伸手去抓,同时心里又开始没来源地感到恐慌,胸口像是被捅破了一个巨大的豁洞,有什么东西终于慢慢的流失了——从来没属于过他的

忽而指根一痛,叶修方才交到他手里的戒指突然闪了一下。针扎似的疼痛叫他猛然收回跑远的神志,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原地不动很久了。而那枚戒指早已不再是门外见到的青金石的色状,而是一块发着红光的半透明石头,贴在他的指根发着微热。叶修说叫却灾石,从上界西南老寿山上取来,必要的时候能为他挡下一次意外。

虚无道并不长,但每一步都像在下落,喻文州走得吃力。叶修的手始终按在他肩膀上,察觉到他走神就掐他一把,有时候又好半天都没反应。

喻文州两头肩膀都有点发麻丢失痛感,但身边的嘈杂却越来越明显,原本就看不见前路,这时候的知觉也混沌得很了。来回循环往复的都是重复的话,重复的场景。

他一次次从海鹄珠里破出形体,明明感受过了那么多人的愿望,却还是觉得自己不够了解他们。不然为什么一次次不是三头六臂就是残破的碎片?

可见一切期待原也是不实的幻想和恶毒的诅咒糅合而成。

但是往生来死门又不一样。人们必须直面自己想要的、厌恶的,求生或是寻死,只有真心的诉求才会被异鸟听去,从而定下最公正的价格。叶修额上那只眼睛虽然没有常开,但他总觉得就算隔着一层朦胧的皮,叶修也是能一眼看穿人心底的愿望——像一根标枪,牢牢穿过人心最柔弱的地方。

我当然知道你想要的……

跟我来吧,跟我来……

叶修的声音太有蛊惑性了,从他一开始听到的时候就觉得他不去做传销有点可惜。脱离控制的身体不由自主跟上那声音的时候,他一点也没觉得意外。

叶修快把喻文州肩上的骨头掐碎了,就算是这样也还是差点没拽得住他。喻文州再走下去就是深渊。路是自古一条独木桥,虚无道的虚无是影子,反映的是人心的过去,对叶修没有作用。但他不能出声。就算叶修不是头回来,他也不知道自己出声提醒后,喻文州会听到什么。

他一伸手紧紧地搂住了喻文州的腰,额上的纹络从他进门开始就已经幻化成形,引西方大夏山灵气为真正的制魄眼。瞳孔沿着眼眶画了一整圈,此时开始往外缓慢地渗血,直到整个眼珠子都变得血红。

如果不是叫不回来的命魂,叶修也不想动这只眼睛——动一次就要闭眼六十年。他最先以为丢失了地魂的人进了人来门以后会变得更轻,行走起来应该更轻松——却没想到也更容易被叫走

喻文州无意识间的力气很大,叶修不可能蛮力伤害到他,还要保持他此刻的清明,毕竟这条路是喻文州的路,他不能替人去走——该历的都要自己去历遍——故而一时间竟有些左支右绌。眼看着喻文州都要脱出他怀抱了,突然听到人呢喃了一句:“叶修……”

他一怔,心口随即剧烈跳动起来。

不仅因为喻文州叫他的名字,更因为在这时候能够开口说话,意味着冈明延寿牙失去作用了

还是头回遇到这种情况。

叶修出了一脑门的汗,搂着不断挣扎的喻文州,咬着牙掰断了自己的左手食指——这是最后一件他能交给喻文州的东西。

剔出来的骨还带着一点血肉。

那是点过阓清山神水的度危骨,一方面能把叶修百阴不侵的灵气引渡一部分到喻文州身上,不至于让喻文州本人的被吸走;另一方面则是阓清度危骨本身的作用也是能替他挡一次死劫。

制魄眼渗出的血滴到了喻文州身上,同时叶修也把那根指骨硬揣进了他手里,于是一点星火的温度也能温热掌心那口凝滞的血了。

往前走吧。

喻文州又抓到了那枚始终护佑在前的魂火,看着它悠悠然从指间钻出去,然后脚步一转就跟了上去。

叶修这才腾出手擦掉了一脑门的汗,依然紧紧缀在他身边,只是紧握着喻文州的手,连同那根度危骨一起攥紧了。

鬼门没有具形,但只要走到了那门口,谁都能感知得到。

他也只能送到这里,于是便轻轻地松了手。喻文州下意识一抓,那根指骨脱手之前又被叶修塞回去。然后身体一转,茫茫然的目光就对上了叶修额前流血的眼。

叶修还带着血的手慢慢探过来捂住了他的耳朵,热流顺着脸廓流下来。他仍然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盯着喻文州。就算是阴冷的鬼门之外叶修的每一寸皮肤都还是热的,烫得呼吸都发卷,落在他鼻尖了。

喻文州感觉到了。

他说,别怕。


地坤甲子护我身,山艮甲戌保我形。风巽甲申固我命,天乾甲午守我魂。水兑甲辰镇我灵,雷震甲寅育我真。

叶修的指骨妥帖收进怀里了,早在靠近鬼门的时候,喻文州手中的六甲盘就像接收到了什么感应一般开始震颤起来。他下意识伸手把六甲神所表的格子一一拨动归位,听机括堪堪咬合的声音,好像阻塞的、郁结的死气终于不凝固了,在他面前融开了一条通路。

始终飘在他正前方的魂火没入了六甲盘正中的半透明珠子里,亮起来一道不刺眼的红光。冷凉的铜盘都烧热了,离手而去,拖着他的命魂钻进了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鬼门。

叶修注视着喻文州的身影没入深雾里,只一错眼就什么也看不到了。

如有实质的、黏重的死气都来欢迎他。喻文州走着,所有拥着他的,都像要把他身首分离。

“我来陪你了,索克。”他说。

鬼门里一条长梯往上通去,尽头并非天堂,也无出路,只是所有死了的人残余的念想,最终堆积而成的必然幻灭的期待。

长梯两侧是层层叠叠的石洞,幽幽鬼火把路照亮了,那一扇又一扇的门洞里,都是一具具动不得也走不了、却不放弃往外窥探的枯骨,象征着那些魂魄也曾栖身活过的躯壳。

有一双手推着他不断往前走,要走尽轮回道,走出死人该待的地方,到一切的“无”里去——他原本不配做人,那些机缘巧合使他做了人,于是“死”后就要讨还

喻文州知道他要找的人在哪儿了——是无尽的虚空,是他数百年后应该承受的结局

我既然来了,就没打算出去。”喻文州笑了笑,望着盘旋往前飞去的六甲盘,喃喃道,“只是要害他白等了。他借给我的火,我可能没法还给他了。”

他定了定神又往更深处不慌不忙地走去了。

上古异鸟的再生能力都很强,喻文州现在倒是很清醒,胸口贴着的指骨那么温暖,以后再长出来的应该也是一样。

三百鬼户说是三百其实有无数,全是不得超生的亡魂在这里忏悔前生。他一路走一路听见拉扯的动静,自己的衣角都被拽破了,他却毫无知觉。想来失去了地魂,连进到这里的资格原也没有的。而今他所受的一切,也还是由名为索克的人替他承受了。

——包括被扯断的胳膊。

他看着空荡荡的右边肩膀,冷眼望过去,那鬼被他眼神一激霎时没了动作。却有更多的亡魂裹着他无法停下的脚步——却拽不住,只把他一块一块地分下来。

“我这一辈子,都在承受。人们殷切地盼望着我能做点什么,而我只是不该存在的。”喻文州的意识还在向前走,身体却已经落得残破不堪,“他们的所有付出终要落在‘无’,我是属于这里的,不该由你替我。我把这身体还给你,好好的走吧,转世就不要再寄希望于我了。”

没有回声,但却有层层鬼火簇拥上来。

他一瞬间又想起来叶修,任凭意识的洪流带着自己走,一步一步更像鬼星石室里的虚空本身。

——如果没有认识过,想来也不会去思考自己的意义吧。

喻文州看到很多被人们称作“走马灯”的画面,但其实算不上他的记忆,说成只是人们跪拜的身影还更贴切些。叶修站在一切的身后,旁观又疏离,凭扭曲的空间把他的面目撕扯,才肯抬眼朝喻文州瞥过来。

活着原本就是意义。


鬼门是从外开的,若要从里面出来必得喻文州手里的六甲盘重新归位,否则就是有进无出

等待的时间永远漫长。虚无道里无所凭依,叶修就用翅膀做了个兜把自己装进去闭目养神,额上的眼睛却始终睁开着,把一切动静都收进脑中。

所有幻境都不可能来靠近他,希有若存心,全可以将整个虚无道撑破,只是不得不遵守基本规则,不能打乱两仪自然运转的修复机制。可这也不妨碍他把感官扩放到无限远,那些微弱的蚊虫般的嗡鸣基本可以忽略不计。

但是喻文州……带着他的天魂已经走得很远了,从进鬼门以后就断断续续感觉不到了——一时拿不回也没关系,鬼星石室吞不下他这种道行的天魂,只对他的地魂有一定的压制作用。毕竟在西姥座下多年,算有半个神格,一半凌驾于适用于人间物种的规则之上。

叶修抓了抓头发,在一片空荡荡之中无依无靠地蜷着,唯独分出来一点心思系在杳无音信的另一头。或者是担忧。他明明无条件相信那个人会平安出来,这种没来由的相信实在很莫名其妙的。

——大概是觉得,鬼门之外还有喻文州在意的人事物

——不是说,有一线希望,人族都会挣扎着赖活着吗?

这是喻文州告诉他的。


门里没有时间流动的概念,或者叶修那样的异鸟能感觉出来吧。

喻文州没心思想那些,他十分顺从地去看了去听了,也一步步回想了。越想越觉得这里就是最适合他的归宿,是纠正一切错位的根源。

只是不甘心的鬼拽破了他的胸口,那根沾着干涸的血的指骨从怀里掉出来的时候,喻文州眼底闪过了一丝可惜。但什么也没停留住,他又走了。好像那只是一个瞬间,一幕必然经历的解脱,是最后一个可以拉住他的东西。

到底还是有什么不一样的,相处的短短半月里,他同叶修讲过好些所见的人族的故事,唯独只提过一次“我不是人族”,却也被叶修毫不留余地地反驳了。彼时觉得有些道理,现在又很是可笑的。

一只高高在上的上古异鸟,以为在人间的尘土里打过滚,就能判定他是什么了吗?

喻文州冷淡地不去想心上那一点莫名的淤堵是什么。自从他彻底融入在鬼门中的虚无里,那种感觉就很陌生了。他很自由,但也束手束脚——不得不往前走,他成了困住所有鬼魂离开这里的枷锁本身。

如果抓住一点苗头,就会忍不住去想……

想那是什么……

是什么……

想……

太想了……

舍不得什么?

喻文州实在忍不住,想捉到扰乱他决心的东西,似是一点红的光……越来越明亮,越来越靠近,并非这无间炼狱的鬼火,而是来源于本不属于这里的东西


叶修原本还有点火大,但等真的看到他,霎时又消气了。

喻文州所在的地方前不见头后不见尾,站在死气最盛的中心。叶修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孤零零地站在一圈鬼火中间一动也不动,手指上套着的戒指一片死寂,也发不出光了。胸前挂着的拘魂木项链枯成一团,六甲盘被鬼火隔离在外,焦急得打转。

他绕到喻文州的正前,鬼火也察觉到了叶修的气息,战战兢兢地自发让开了一条通路,喻文州好像才透过气一样,勾起的嘴角降了下来,整个人面上都浮动着一层死气。

叶修蹙眉打了个响指,掌前腾地撩起来一抹神火,把周遭那一圈好像跃跃欲试的鬼火都驱走,赶前一步接住了喻文州软下来的身体。原本应该觉察不到任何呼吸的胸口却在剧烈起伏着,喻文州睁着眼,可瞳孔里没有聚焦,只是直勾勾地对上叶修额前的眼睛。

“你可真行啊。”叶修咬着牙,似是已经顾不得这么多,他强行拨开喻文州的手,按了按他脐下关元,发觉已着空相,便一伸手把他横抱起来,返身就往门外走。

来时不知道又过了几天,回去只怕会更久。六甲盘转来转去地辨识方向,因为灵气的流失,它全靠着叶修的魂火支持。一旦叶修收回那枚度厄火,它就能一头栽地上报废。而喻文州只是意识全无地缩在他怀里,一点生气也没有,只剩胸口的起伏——却也在慢慢变得微弱。

现在叫人盯着制魄眼也是不可能了,更不能倒回去找喻文州离体的命魂落在了哪儿,只希求它能自己找到方向回来,不至于彻底失落在门里。

喻文州不知道意识之外发生了什么,只是看着那红光断断续续,只管往他的身后飞过去。

“回头会怎样?”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前路发问,但并无应答。

叶修只告诉他虚无道上别回头,却没有说鬼门里能不能倒回去走。

于是他慢慢地转回身。

“我想,你有件事说错了。”叶修站在他的身后,一字一顿地往他意识里钉着字儿,“从你与这个世界建立同人族与世界的那种关系,你从人族所有的感觉中去接纳世界的一切,去思考,去判断,和这个世界的一切发生各种牵扯。这种感性活动原就是你作为人族的一种证明,存在意义的证明——我和人族打了数百年的交道,有资格评判你了吗?”

于是周遭空间都被那一点扩大的红光照亮——

叶修怀里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,喻文州好像也在微微挣动着,眼神里有了点聚焦。

一枚海鹄珠从他胸前飞出来——是喻文州交给他的那一枚,里面正燃着一朵灿烂的地魂。

喻文州彻底清醒了,伸手就要去拿,叶修牢牢按住了他:“别乱动!”喻文州始才回神,浑身上下像是被卸过了一般酸软无力,那些迟来的疼痛才缓缓回潮,一股脑地加诸在身。方才不知道是什么支持着他伸出手的那股力量突然就撤走了,那只手臂软软地垂落下来,才觉出点真实感。

原来我还真实的活着。

他张了张口没喊得出声,叶修好像看明白了。

他说,好疼啊。

喻文州的那只海鹄珠被抽出来在两人身周绕了一圈,像个什么仪式,突然往深处飞走了,更多的鬼火簇拥过去,又碍于什么不敢靠近,颤颤巍巍地守在周围。

那场景很熟悉,就像叶修刚刚找到他的时候——信徒拥护着他们追随的、畏惧的神或鬼,或是一切的终点,走向没有尽头的神坛。

漏风的胸口也堵住了,好像压在那儿的石头也一并清走,而他终究与一切自我怀疑和不认同都彻底挥手说再见。始终缠绕在身的负债与愧疚跟着那只海鹄珠一起走了。

没有它我也活着了。

叶修突然低下头,嘴唇在他额头上轻贴了一下,抖着声音说:“回去了。”


苏沐橙把往生来死门料理得很好,看到叶修抱着喻文州飞回来的时候甚至没有什么惊讶,也就方锐因为一个手滑点到了雷不得不重开了一局。

喻文州也没有清醒多久,早在半路上就昏睡过去了。叶修把他在楼上安置好了才出来,苏沐橙抽空悄悄问了一句:“他怎么样了?”

叶修颇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:“你什么时候对客户感兴趣了?”

“你不是打算——”苏沐橙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,俏皮地吐了吐舌头,“我都看到啦,去之前你就准备好了员工合同,上面乙方名字写的是‘喻文州’。

叶修处理手上血的动作稍顿了顿,半晌才低笑了一声,“眼神挺好……”感慨完又叹了口气,“他状态不太好,几乎整个人都陷进去了。虽然已经回魂,但不知道还要恢复多久。我总觉得……他有心结,我不该这时候……

苏沐橙若有所思地应了一下,突然楼上一声不小的响动传来,意识到上面现在只有喻文州一个人,叶修定了定神正要直接飞上去,就看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在楼梯口露了个头。

“……叶修?”喻文州在叫他。

他一把丢下手里的东西跑上去,“你怎么出来了,想要什么喊一声我们都能听见,你……”他话没说完,就看见喻文州好像是长长地出了口气,眉眼都愉悦地舒开了,下意识停住。

就听到人开口笑道:“还好不是做梦。

喻文州的眼睛很亮,好像初见那会儿的样子,但是面上翳着的视死如归的味道又找不到了,明明还带着疲色,却分明又拧着股生机勃勃的劲儿。

叶修把他扶下楼来找个最软的位子让他坐了,又亲自去倒了杯水,对周遭的古怪视线都视如不见。

“没有那么金贵的。”喻文州温和道。

叶修在他对面一坐,还没等说什么,对面又开口:“我有问题想问你。”

“什么?”叶修下意识屏起了呼吸,又自觉这紧张很没来由,见过的人事物太多,理应不会被什么打动了——他从不该失掉自己的从容。

喻文州偏了下头,“如果在里面你真的没有找到我……是不是也出不来了。

这话实在说得很笃定,叶修一时都没意识到喻文州是真心想问什么。

他沉默了几秒,然后很快就后悔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没有马上回答他,这一犹豫仿佛就在告诉人答案。果不其然,喻文州看到他的反应就轻轻地笑了。

“我出来的办法有很多,”叶修淡淡地说,“你应该首先考虑的是你自己。”

喻文州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,“我刚才仔细考虑过了,如果真的陷在里面了,恐怕还是会遗憾吧——毕竟,我作为人族的一生才刚刚开始。

叶修瞳孔微缩了一下,手指的关节几乎要被捏响。对面的人却好似浑然不觉,低眼喝了口水,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说:“我也很舍不得的——先前你说出来的事出来再说,现在可以答应我了吗?

你是天意,我是人心。你到生里去,我从死里来。

——是为“往生来死”。

-END-


谁又知道我最开始的脑洞是想写叶叶能号令百鸟,转场的时候直接被鸟带走飞到半空中消失的场景呢(然而并没有写到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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