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非朱火,我是月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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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8.1将进酒群像24h|10:00】桐雨

写一写孔岭和罗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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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为中博郎。”


马上行的稻粮香随着槐风一道吹散了。

一豆灯绕过回廊,晃得人影绰绰。书斋里烛火又跳了半宿,隔着窗也瞧不分明。孔岭不胜酒力,在席上只堪堪饮了半盏。心里还装着事,预备着拾笔写些策论,到了半夜却捱不住,昏昏沉沉躺了,又给那点酒气熏得总也睡不舒坦。

他披了外袍出去,周桂像是散了宴就没离开,一直在书斋里坐着。这会儿该是四更天了,孔岭抄了杯涩口的冷茶喝了提神,来的时候才刚听到更夫打更。

茨州七月的夏夜如水,偶尔落一回雨,就凉了枝叶,冷了庭院。街巷里头无人,就听得见空响。除此之外,仿佛除了零星几点蛐蛐叫,便只有孔岭自己的鞋屐声。

他步子迈得很稳健,年纪没有压弯他的脊背,边沙的酒迟来地烤热了他的胸口。

朝东的窗子还开着,白日里的闷热悉数扫空。周桂伏案睡了,肩头衣披得太薄,桌上文书堆得厚重,却不能取来片刻的暖,烧作火光都短得好似一瞬。

中博有过很多次那样短暂又漫长的火光,天色如血,淌进茶石天坑三万军士的眼。只用了一朝、一夜。孔岭闭了闭眼,适才吹熄了烛。

周桂陷在泥泞的梦魇里,鼻尖出了一层汗,可追着的那盏光甫一消失,他就醒了。

“成峰。”他捏了捏眉心,缓了好一阵,哑着嗓子问孔岭这会儿是什么时辰。

孔岭给他倒了碗白水,“大人近日每到四更前后都会惊醒,再就难以入眠。我原想着今夜与同知吃了些酒,多少能好睡些。”

“悍蛇部虎视眈眈,六州匪患难除,中博兵败仍犹历历。”周桂长叹一口气,“我身在茨州粮仓,如何能够安寝?”他攥紧了袍袖,离桌子远了点醒盹,“况且离北铁骑在前,他们和边沙人打仗,我们受着他们的庇护,只在后方睡大觉——成峰,你说说,我如何才能安心?”

仿佛自他亲见了满目疮痍的中博以来,这两问就无时无刻不在叩问着他。孔岭不再点灯,就借着那窗外头漏进来的暧暧冷月光,把桌上的卷宗扫到了一边。

“大人心里急,也莫要乱了阵脚。茨州上下仍要靠大人撑着,为了黎民百姓,也为还有来年生计。不说这功在千秋,但也绝非等闲功德。”孔岭捻了捻胡须,若有所思道,“同知肯与我们交心,这就是诚意。他们有法子,茨州的运要来了。”

周桂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,说道:“我有心想要与同知方便,茨州守备军也按着沈同知的意思来了,此去茶州,我心里却没底得很。侯爷我自是信得过的,可茶州匪祸毕竟不同洛山,若不是河州颜氏在后撑腰,中博六州何至于此?”

孔岭不答,只是轻轻点了点桌面:“过几日便要起行,依着同知的安排,不会太久。我们此行隐秘,压着消息,粮车缓随其后,不会有事。”

“我总有种感觉……”周桂突然道,“同知经始一处,便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——经我茨州,则改弦更张。”他看着孔岭,好像意有所指,“我们也许真能见到中博的白天。”

孔岭只轻应了一声。

有时候周桂也不太懂他的这位同窗。当年书院曾有数载情谊,座友负名者都寻了个好差事,远走的去,高飞的没回过头。有人死了,有人还活着。但孔岭却好似不在乎,沾也不想沾的。他也曾那样从容又疏离,走得太远太远——跟如今又全然不同。

他并非佛池莲,好像陷进泥里去了,自己就变脏。

周桂没从他那儿得出什么答案,不死心地又提到了茶州,“你我与罗牧尚且能说上两句话,成峰,你此去能有多少把握?同知知道茶州底细吗?”

孔岭只说沈泽川已经安排好,让他不必太过担心。孔岭是他的谋士,自禁军过城以后,孔岭就向周桂提了无数次茨州的未来——却很少提及自己。

“成峰。”他终于忍不住问,“你就没想过——以茨州为开始,我是茨州州府,而你是我的师爷……”

“天下大都。”孔岭打断了他,“自我茨州放禁军从此经过,你我便已经不能再觍颜自居周臣。来日新的天下,自有能人。我见同知志向不在中博,茨州也不过是池鱼笼鸟之囊,别把他想得太狭隘短浅。”

来日。周桂恍惚了一阵。

那大约就是懂了他的意思,孔岭见状,便没再多说,只是嘱咐他仍旧要关照身体,明日请医生来走一趟,才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去。

人影经过雕花纸窗的透光格,映照出的剪影绰约不明。孔岭不疾不徐地踱步回去,他外袍宽大,夜风吹得曳曳,鞋底趿出响动。周桂望着他,好像望到了三十年前的书院月光。


孔岭很少会回想到书院那段岁月,仿佛想一想都是夫子的话,言犹在耳。

“道有果,取其一,行深而不顾,决绝者方能撷硕果而归。”

年少风华于人的一生来讲,短暂得好像只开一季的花。孔岭不想记得什么,人一旦陷入回忆,便容易伤春悲秋。一味去思考无解的问题,只会让自己沉进更深的迷惘。后悔是对现实的否定——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。

澹台龙是个很好的将领,周桂也是个足够可靠的州府。

孔岭枕着旧梦,听到轰响的雷声从远方奔袭而来。离北铁骑像席卷的乌云,鹰击长空,锋利而强硬。他见过一次,那是萧既明的铁骑。

反光的刀面照出了他的脸。

茶石河的太阳坠落,红光满地,流血漂橹。那是每个中博儿郎的噩梦,是打破平衡的巨型鼓槌,是辉煌一代的末路。

“你为什么不同我走呢?”身后的人问他。

他听着声音那么熟悉,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陪着他一样。与他念夫子的话,评文论道,也与他讲谁家小女又到了出阁的年纪,桥头的人家有福气。他们年青得像是叛骨初生,血肉都能烫沸茶石河。

缘分。但他只想说,时机不对,已经来不及了。

孔岭迎上刀锋。

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取得了最大的果实,但他已经迈出去了,便没有回头路。


茨州下了场好大的雨。

周府的花树落下来一地鲜红,像是流了一夜的血。


沈泽川站在廊下等人,撑着把油伞,静静地等雨变小。孔岭匆匆出来,请他进屋来叙。但沈泽川摇头拒绝了,邀他陪同出去走走。

暑天的雨从来突兀,他毫无防备地把手心在身后擦了擦,点头道了句歉,要他稍候自己去取把伞。

“五更的时候就开始下着了,”沈泽川语气平淡地说,“成峰先生昨日听到雷声了吗?那声音可真响,让人想起来离北的铁骑。”

孔岭跟在他后头,不远不近地缀着。

“这两年时运不济,多灾多难。新年的时候我尚在阒都,替天琛帝查泉城丝的案子,就顺路去城外庙里祈了个福。”

孔岭小心翼翼地接话:“同知祈了什么?可有灵验?”

沈泽川似笑非笑,“当然是来年诸事平顺。”

孔岭听不得他那样的语气,看着表情温和,却总像有未竟之言,要人不断去揣摩。探得深了,是露锋。藏拙太过,便会叫人失去兴趣。孔岭宁愿跟萧驰野面对面说话,也不想直面沈泽川。

明明外头还在下雨,湿冷的潮气顺着衣摆往里灌。孔岭虽是一介文人,但身子倒还算不错的,风吹得久了也要喊膝盖僵疼。可沈泽川在旁边,他却热得要发汗,空气沉闷得几近无法呼吸。

“到底是我心不够诚。”沈泽川一手擎着伞,一手还握着把小折扇,说话的时候就轻轻抵着下巴尖,平视前方若有所思的样子。

孔岭看着他的面目,从来只觉得他深不可测,再好的容颜也要让人畏惧三分。他谨言慎行惯了,总是下意识去猜他轻飘飘的语气之下是什么。这是无法脱开的陷阱——聪明人见了聪明人。

沈泽川拿捏着他的脊梁骨。

“众心诚,则天下可定。”孔岭道,“周室操戈,祸起阋墙之内,同知心有鸿鹄大志,我等望尘莫及。”

“成峰先生过谦。”沈泽川笑,“我知中博苦,茨州不易。先生同周大人固守于此,经年累月,积小善也有大功德,何况是一方长治安定。我倒是无甚高远志向,在其位谋其政罢了。”

孔岭持伞一拜,“有同知与侯爷鼎力相助,中博振兴,指日可待。”

他这话讲得尤其真心,胡须都在颤。沈泽川伸手亲自扶他,“此去茶州,我听闻州府罗大人与先生是故交,还要劳烦先生引荐。”

孔岭轻一叹气,“不过是同窗数年的缘分,我确有几句知晓他的,要讲与同知。”


茶州的九里香长得很好。

翠色喜人,郁郁不见窗下泥土,也不知根茎里生了虫。


前几日下雨,水粉铺子的厥西商人嫌生意不大好,迟迟不开张。罗牧没心情出门,平白在府中耽溺了几日美色。

春光总是来迟,夏深时也半掩风情。他历了濛濛时雨,在温吞的潮闷里见山不是山。

早在茨州文书一入城,他就听了消息,再就收到了孔岭的名帖。与他同行来的锦衣卫北镇抚同知那是豺狼——獠牙都抵到人脖颈了,孔成峰还巴巴地捧着整个茨州往前送。

罗牧目不斜视地走过长街,把车轿落得远远的。只还十分妥帖地收着那张手写的名帖,字迹他也熟识的。孔岭上端端印着半个雕花的鞋印,烙得胸口发烫。

茨州州府的幕僚怀刺来访,这消息经侍妾的耳、下人的眼,再走到蔡域跟前,用不了一夜。若是当年,他罗梦正一样是能走六州投名刺,驿馆会使客、倒屣迎来宾的纵横君子,可这世间机缘不由人。

赴的鸿门宴多了,就学惯了虚以委蛇,他自知比当年的孔成峰还要知进退。权术之道,说来话长,周桂不懂得,孔岭又如何懂得。同样是怀揣着满腔意气,心系天下,梦泽苍生。而书院一别,再无归期,风流坦荡的罗梦正才虚无得好像一场梦。


只恨梦在槛外,身是俗尘。


“随流聚沫,谛观分别。世事不过一场梦幻泡影。”孔岭说,“身也非俗尘,所求尽是第五大、第六阴、第七情、十三入、十九界。”

罗牧坐在下首,微微仰起头看他。孔岭小冠束发,衣是鹅黄袖衫,面色从容,目光轻轻扫过下方各人,只在罗牧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。好似这灯州一隅茶楼并非他坐饮清谈之处,而是天地作舞台,文人口谈如飞墨,振袖如云如鹤羽,无为无形拘。

“若是虚幻,意义何存?”

孔岭笑道:“无色界色,俱是有色。燋谷生芽,大死大生。如梦所见已寤而已。意义中存。”

投名帖者善道,尤记孔岭贤名,“成峰所言,莫非道生于空幻,道沦于空谈?”

暮夏苦热,孔岭鼻尖浮了层薄汗,莹莹溶溶,“佛道本一体,真空生妙有,无为也有为。闻其声,顺其势而已。”

茶水实在烫舌,在杯沿吐了口水烟。罗牧垂眼,指尖蘸着未干的水迹在桌面上写了一字“道”。

他抬头看到孔岭,听见他正朝着自己的方向,说——

“你我种种,无如一场桐月雨。”


那蔡氏小妾的血像是黏在眼睛上的,雨水怎么也冲刷不掉。

罗牧用力擦着眼皮,但雨水就像无孔不入的雾气。他知道孔岭那双淡然如水泊的眼睛还在找他,在清理流寇的人群中,在重逢时候会提前冒头的离愁别绪里,也在旧梦不断美化了彼此形象的故事里。

袯襫挡不住潮气,罗牧回房的时候满身湿重。遣退了下人,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只剩了他一个。

他见孔岭独身一人,好像自己也是这样。

雨水从气窗飘进来,湿气浸得他打喷嚏。罗牧揉着通红的鼻尖,想起来二十多年前的初商,孔岭站在书院门口望他,衣角被风吹皱了。告诉他,阒都的池水比月光冷,牢笼都是铁做的。又说自己一腔游目骋怀的心无处抒发,便要出发向天涯了。

他靠在窗边看雨,想着孔岭大约在蔡域府上主持收拾残局。那是他无法踏入的另一方世界,即使孔岭向他伸出手了——

“但我们都是一样的。”他轻声说。

不过是从一座牢笼走进另一座,他罗梦正没有逃脱,那孔成峰也不能免俗。这世间没有谪仙人,只有想登天的凡人。都是俗,都是臭了的骨。

可他们总是一人落雨,一人在檐下,隔了千万里吹不散的热风。

-END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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